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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女纪
第 211 章 焚京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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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哑嚎啕响彻暗堂,戴镣铐的人哭得涕泪横流,然子丞相没有分毫同情,她神情冰冷道:“你的泪还是留到来日吧,我实没闲时听你哭悔。你说王勤得逆臣风媱信件,何以验真伪?事过多年,风媱业已受诛,你若把过错推到她身上可算死无对证。”

    孔俞道:“我怎会!”刚出口她就自觉声大,瑟缩了下,降声说:“您明鉴,我被捉来这里,怎会不晓得自己的下场,包庇她与我有甚好处?当是有甚说甚。且休说她死了,就算活着,我也定会把她拖下来,一起走……”

    她浑浊眼中闪过一丝狠意,极快消逝,抬起头又是一副戚戚哀哀的样子:“物证大约是寻不到了……但,但我知道她的信是怎样送来的!”

    “说。”

    孔俞脸上挂泪,带了点难看的讨好笑容说:“几位大人明鉴,逆臣风媱当年算是驻南藩王,即便是我也晓得,她是不好与这边的官私下通书信的。尤其像我们这些管兵的,那是更大忌,所以她的信不是以寻常方式递来,而是发到京中,转了个弯,由她人递给我们的。”

    孟雁皱眉:“捡要紧的说!”

    孔俞畏缩地笑了声,道:“您们想必也知道,风媱还有个妹妹,静王……”

    座上四人神情皆有一瞬微诧,或显或掩罢了。

    孟雁眼睛微圆,越想越荒谬,忍不住道:“混账,这国都谁人不知静王清修避世,她经年待在藏青山,朝不上,政不问,休说事务,就连自家家事也不去理,这样的人会去掺和千里之外的谋逆大事?孔俞,你莫不是见脱罪无望,开始胡乱攀咬,戏耍我们吧?!”

    “我岂敢!”孔俞惊惧之下也大声起来,“我说的句句都是真的,那静王有个夫妹,是做花木买卖的,常南北跑,风媱每次往京送问安奏折,都会派随从悄摸摸给静王带话,静王得消息、领了嘱咐,也叫她夫妹假借买卖的由头,帮风媱递话,我们的信就是这样来的!王勤亲口说的!”

    孔俞有点急了:“不信你们去查,她那个夫妹叫杨吉,你们查,看宣文十六年的九月十月,她是不是在吴城与京中往来!对了,王钥、王钥不是也在你们手上吗?你们也拷打她一番,只问她见没见过一个姓杨叫杨吉的!她必然有印象!”

    一番话急急说完,座上四人各有心思,江渝水与孟雁一个年轻,一个少涉内闻,都不清楚宗亲的家事,是而二人皆看向子丞相。

    觉察目光,子丞相微微点头:“静王的王夫的确姓杨。杨王夫也确有个妹妹叫杨吉,做些小生意,不算起眼。”

    “但这个杨吉,早在八年前就死了。”

    张世美与孟雁皆感意外:“死了?”

    子丞相微微蹙眉,点了一下头。

    静王风希音娶这王夫的事,她算清楚。

    当年武皇登基后以雷霆之腕清扫异己,尤其将曾在夺位政斗中敌对的几个姐妹整治得极惨。彼时风希音因未涉太多政斗而免于祸事,但也称不上平安。作为夺位战后仅剩的几个皇女,风希音的背后一直有武皇无声的注视。

    如芒在背。

    该用什么方式保住性命?风希音数日思虑后,做出了一个决定。

    那时她已至议婚年纪,礼部为她择选了不少人选,但她全拒。她直接放弃所有世家、官臣,转而娶了一位民间小商家的儿子,彻彻底底绝了自己姻亲助力。

    她用这样的姿态,向龙椅上的胜者伏低,表达她甘为人臣的意愿。

    武皇很满意她的态度。

    风希音用这份婚事,换来了武皇的放过。

    此后,风希音一改往昔作风,开始深居简出,渐渐放手政务,进而称病卸职。在武皇登基三年后,风希音披上了道袍,上了藏青山。

    风希音也没有女儿。

    她子嗣很稀薄,成婚二十二载,仅有一子。

    她情感似乎也很淡漠,当年虽是上书求允娶的杨氏,但婚后她与杨氏并不亲密。娶回家不到两年就分居,第三年上了山后,更是聚少离多。偶尔有人见到她与王夫出席宴会,也是相敬如宾。

    如此观她一生,权名财贵、情欲凡思皆可抛舍,当真是个比水还淡,比石还漠的人。

    这样的人,会偏与丈夫的妹妹亲近?委其行险?

    这样的人,会帮远在天边的异父皇姐,去做掉头的谋逆大事?

    怎么想都太荒谬了。她图什么?

    但此时此刻,在听过孔俞的话后,子丞相却立刻察觉异样。当年杨吉死,她没上心,这年头走生意的遇意外不算稀奇事,何况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她忙于处理当年乱事,仅在耳边一过。现在摆在一起联想,顿觉此人死的时间蹊跷。

    甚至在场人中,唯有她对静王参与一说,毫无惊诧。

    一旁三人亦在思量,张世美与孟雁面色尤其凝重。张世美道:“你的这话——”

    “将此言录下,我一会儿要直呈陛下。”

    子丞相突然的插话令在场人皆微愣,张世美瞪大眼:“你……这仅是她一人之言,还未验真伪,你怎可上呈?”

    “未验真伪,便劳几位查验真伪。”子丞相回答的语气平稳,但透出不容否拒的态度:“她言涉亲王,我奉皇命办差,是不能不呈报的。”

    张世美道:“还没有证据,物证、人证一个都不在手,你报上去事后一旦查明是这厮作谎,我们要怎样交代?”

    子丞相仍然道:“那我也不可不报。”

    她面上一派严肃,然内心却发出一声笑。没有证据又怎样。

    信与不信,全看陛下。

    “丞相你!”

    子丞相不再多言,抬袖起身,一副要走的架势,临行前她问了孔俞最后一个问题:“你们的账目上,有没有朝中三品以上官员?”

    张世美眉眼微沉,忽一同追问:“有没有刘姓人?”子丞相蹙眉侧看她一眼。

    孔俞抹着老泪道:“没有。若问三品以上的,倒有两个……只是你们账目上不会找到她的名字。她们都是派别人来操持的。”

    子丞相道:“账目上她们总得有个假名、伪牌来挂一笔,不然你们不可能放心,把那个说出来。”

    孔俞老泪纵横,合目说出四个字:“沈记铁行。”

    在场人皆变面色。

    子丞相面沉如潭,挥袖转身:“余下的劳烦几位。”便拿走书吏笔下一份案呈,大步离开。

    孟雁一时不知该不该送,起身作揖,张世美坐在座上重重道:“唉!”

    江渝水起身对二人道:“下官去送送丞相。”便追出去。

    暗堂廊外,子丞相已带着等候的下属准备离开,江渝水追了上去,子丞相眼神不动声看了眼下属,下属们立刻在后拉开些距离。

    二人走了一段后,子丞相忽慢下脚步,微微侧脸,问她:“袁维真怎么不来?”

    江渝水答:“袁尚书病了。”

    子丞相冷哼一声,道:“她病的可真是时候。”遂挥长袖,大步而去。

    身后人止步于内狱门处,自后行礼。子丞相未回头,健步踏出门,一道日光顷刻投射在她面上,她微微眯起眼,看了眼上方,光线分割肃面,将她一半脸笼进光明,一半脸投向阴影。

    深邃双目的一只也被日光照透,素日沉黑的眸子此刻在光下显露出琥珀般的褐色,瞳孔一点,像虎也像豹。

    她眯眼转头,看向前方迎来的下属,压低声音问:“如何?”

    下属行礼道:“禀丞相,陛下圣意,先审后查,两案照审不得误。大理寺刑部诸官晨已就位法堂,那边已开始了。”

    子丞相道:“会审审官何人?”

    “依旧是旧定人员——大理寺少卿张亨运、刑部侍郎纪成,御史中丞何峥审理宁氏一案。大理寺卿曹保义,刑部尚书廉如镜,御史大夫李海知主审缙王夫顾氏一案。”

    “派人去盯。”

    “回丞相,已安排了。”

    -

    大理寺,三司会审,宁氏案堂。

    三位审官坐于堂上,两旁各立要员、衙吏,堂下跪着一位带镣铐的灰发妇人。

    此案似乎并不值废什么心思,三位审官的面容也不很正肃。实际上,在少卿眼中,这桩案子若非镇北王闹了一番,根本不值当拿出来再嚼一遍。毕竟罪与不罪,早有定论了不是么?在她眼里,而今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刑部侍郎道:“虽有案呈,但本官照例还是要问询一句,旧年你因犯了何罪流放边地?”

    宁勇张开嘴,缓慢吐字:“我……我……大约是,护主不力罢。”

    闻言,大理寺少卿皱眉道:“有谁拿护主不力的罪名治你家的罪?”

    宁勇抬头看她,反应像是迟钝,想了一会儿才摇一下头:“好像没有。”

    “哼。”她道,“不要以为我不知你耍的什么心思。宁红涛,这案牍上已写的很清楚了,你是三项大罪五项小罪,受贿,强买良户,怨言对上,当年认得干脆,今时却同我装忘了?”

    宁勇抬手想说什么,镣铐的划动声极刺耳,她像给这声刺到了,随即便消了抬手的念头,慢慢垂着手跪在那,这姿态显得她分外苍老。

    她垂着头说:“那个罪我并没有认过,只是有人定了罢了。”

    “胡说,你分明摁了手印,现在不认,同我耍这样的伎俩?”

    宁勇慢慢抬头,看着她:“她们打断了我的胳膊,抓着我手摁在纸上,我没有力气挣脱,也算认了吗?”

    御史中丞此时问:“依你所言,既有冤屈,为何不伸冤,反而从罪流放去了。”

    宁勇默了会儿,想在反应她这句话,直到堂桌上有人敲醒木催促,她才开口:“我的确没有鸣冤,因为我那时还有两个孩子。”

    “你们也知道的,那一年,很特殊……我们家,是不可能再留在京中的了。”

    她低头像在自言自语:“流放在当时,也算好……我以为去了流放地,就算苦些,他们总还是能苟一条命。是我错了。我错的太离谱了。”

    宁勇看着手上的镣铐,轻轻道:“三个孩子,都没护住啊。”

    “宁红涛,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怎么没干系啊?”她反而问对方,“我今天到这里来,听你们的审,就为这个原因。”

    “八年的劳苦磨灭了我的心性,我已不是那个威远将军了。但我还是一位母亲。”

    “本来我已在等死,但听说我的女儿还活着,我决定走一遭。”宁勇睁眼极缓慢地看向前方,干裂渗血的嘴发出的声音也是干哑的,“回京太难了。我一把骨头,折腾不起,可我女儿在这,我总要来的。”

    “你们对她动刑了吗?”宁勇沙哑地问,但庭上没一人回答她这个问题。

    于是宁勇慢慢垂下头,像只凋羽迟暮的鹰,狼狈潦草地跪在那,慢慢张口道:“她其实没做错什么。当年的罪也没有落在她身上,她是受我带累的。恳请你们,行行好,不要欺负我的孩子。把对她的刑罚都用在我身上吧,我宁红涛才是那个罪状上的罪人。”

    她抬起两手,沉重的镣铐使她连抬手这样的动作都做不流畅,手抵在地上,她慢慢弯下背,动作迟缓地叩下一个头,将脑门完全地贴在地面上,那样没有尊严。

    “想问什么,想得到什么,都对我来吧。”

    宁勇说:“请你们行行好。”

    -

    三司会审,顾氏案堂,气氛在开堂之初便剑拔弩张。

    一应官员差役就位后,将顾崇明宣来。她一上堂便环顾一周,像是看到什么不可置信的事,不待审官问话,就大声质问:“审我二哥的命案,为何不见案犯?我告的缙王哪去了!”

    “放肆。”刑部尚书廉如镜冷看她一眼,“公堂之上,岂容喧哗。”

    顾崇明瞪着她又问了一遍:“缙王呢?是我双目不明么,我怎么根本没看到她的影子。”

    “缙王今日不会来。”大理寺卿开口,“殿下受了重伤,卧床难行,在开堂前就已上奏言明,也得了允准。今日审问会由她的属官代行。”

    一个女子上前一步,对顾崇明作了个揖。

    顾崇明脸色瞬时难看至极,咬牙道:“我告缙王,缙王却连面也不露,堂上独站着我,难道你们是来审我的不成?!”

    “放肆!我等还未开言,你便几次三番喧闹,再如此狂放,便先治你个藐视公堂之罪!”

    未想顾崇明声调不减反高:“我难道说错了么!我活二十几年,从未见到哪处开审能让被状告者家中安坐的!甚么重伤,别以为我没听说,不过给镇北王踹了一脚!就算胳膊腿折了,抬也抬来了,怎的别地审案犯都能抬来,偏生她不行,天家的女儿便这样金贵么?!”

    “顾崇明,收拾好你的言辞!”廉如镜喝道,“首先案子还未定论,休要一口一个案犯称呼缙王殿下。其次,天家血脉,确比常人金贵。缙王肋骨有伤,不能行走,上奏得允,今日缺堂合情合理,挑不出错处来。反而是你,三番五次冒犯朝官,已是无礼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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