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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世锋
第29章 至诚赤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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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至诚赤焰
郭利贞回到营帐之中,恭恭敬敬将鹰翅铜杖安放在木架上,随后正襟危坐,开始每日三省己身的内修功课。
儒门武学博大精深,流派分支亦多,既有精于弓术射艺的古老名门,也有专攻拳脚刀剑的江湖武人。
但有一项为世人公认,那便是儒门武功皆以经学为根基。若无儒门经典培养学问、沃养文质、修身立本,单纯追求武功招式的威力,那与绿林草莽并无区别,甚至会因此成害。
其实不止儒门武学,就郭利贞所知,道门、佛门之中的武学传承,若想追求高深境界,同样要以各自经典为根基,在心性上有所印证。
如果只对着武功秘籍盲学瞎练,全然没有经学功夫,不仅难有大成就,还可能会练出一身毛病,最终情志丧乱若狂。
而郭利贞自己所修炼的,除了以掌功见长的《古今鉴》,便是专于打磨心性的《三省篇》。
道门有炼气存神的功夫,儒门也有养气明德的学问,相比起存思那些虚妄无稽的身中神,儒门内修讲究反躬自省,明得失、辨是非,将过失谬误一点一滴弥补改正。看似简朴易为,实则是要一生用功、永无止境,乃自强不息的君子之道。
正所谓——“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这番圣人教诲,可视为儒门内修心法的无上纲领。
但光是明白这点还远远不够,儒门内修首重慎独内诚,而不是仰赖尊亲师长的督促。诚者自成,至诚方能尽天人万物之性,如此才可以赞育天地、覆载万物。
当然,郭利贞自己远未达到先贤论述的境界,对他来说,习武是为强健体魄,身体力行参悟圣人教诲,以求修齐治平,而非用于好勇斗狠。
只可惜当今大夏,虽然号称太平盛世,但君主荒淫无道、好大喜功,屡屡对外兴兵征讨之余,广修宫室池苑,大兴采选充实其中,而且贪求仙道长生这等虚妄事,使得朝中充斥妖诞之辈。
在郭利贞看来,君主无道昏庸,臣下便该直言匡正,可当今朝堂之上,尽是一群昏庸之辈,只晓得逢君之恶。虽然本朝有科举之制,但贤能之士往往不得重用,高位要职仍是被权贵把持,连年横征暴敛,丝毫不知民间疾苦。
尤其是见识到帝京长安的繁华后,看到王侯公卿广占民田,修造那精美绝伦的庄园别业,郭利贞才明白当今大夏世道不均到了何种程度。
彼时满腔热血的郭利贞无法容忍,他与一伙同样修文习武的儒生,在长安城中大发布告,并且在各处酒肆客栈,公然议论朝廷政令失当之处,吸引大批长安士人前来听讲辩论。
只可惜,当郭利贞用碎石在监狱墙壁刻下数篇策论后,他心中热血已凉了大半。再次重见天日,则是在发配边陲的路上。
在边陲燧堡的日子非常难熬,即便郭利贞有武功在身,几年下来照样鬓边斑白,原本端正脸庞布满风霜之色。
好在戍守燧堡的士卒们对自己相当尊重,郭利贞名义上要服苦役,实际上却不必承担艰辛劳作,他们只是希望郭利贞教授文字、讲讲故事。
最初士卒们的要求,或许只是为了打发戍守边疆的苦闷,但是在郭利贞的教授下,他们一个个变得勤奋好学,就算没有笔墨纸砚,也会在沙土地上练习写字,这份刻苦让郭利贞尤为意外。
因为这样,郭利贞备受士卒关照,所以他也不必常年守在燧堡,时不时能够回到相对繁华热闹的素叶城。
而在素叶城的日子里,郭利贞接触到祆教。
起初郭利贞认为,祆教无非是化外胡教,引人沉迷怪力乱神那一套。他闲来无事翻阅圣训教谕,其中大段篇幅论及大光明尊与末劫阴魔鏖战千万年,简直是痴人妄语,仿佛把年岁说破天去,才能印证明尊神通。
可是当郭利贞看到素叶城中教众每天按照时辰礼拜天神、躬身虔诚,他不免质疑起儒门学说。
身为儒生,郭利贞一向将教化万民视为己任,可相比起祆教那动辄全城教众伏地礼拜,当今儒门却无此深刻之功。即便是在中原,也多得是百姓罔顾人伦、愚信佛道,乃至于焚顶烧指、解衣散财。
更可怕的是,郭利贞明白,民间佛道大行,恰恰因为大夏历代皇帝笃信佛道。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股歪风邪气的发端不在百姓,就是皇帝本人!
想通这些的郭利贞并不觉得豁然开朗,反而更加痛苦,因为他的亲身经历告诉自己,当今大夏皇帝根本不是儒门礼教学问可以匡正引导的,自己势单力孤,无能扭转这种局面。
好在这个时候,安屈提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以祖庭祭司的身份在素叶城传教,很快吸引了郭利贞。
尤其是听到光明黑暗一体同运、原人子孙统御大地的教义后,让郭利贞大受启发,这不就是阴阳循环之理、圣王治世之说吗?这才是正宗学问啊!自己过去看的圣训经书,想来都是后人错讹,一如左道假僧造作伪经。
在与安屈提一番深刻交流之后,郭利贞认定祆教的祖庭正宗与儒门学问暗合,那威德庄严光明种,不就是儒生心心念念的至诚明德之功吗?若能借助祆教,定然能矫正失德君王!
尤其是了解到安屈提想要在西域重振祆教正宗之后,郭利贞便主动提议攻略西域,并且愿意作为说客,联络各路志同道合之辈。
其实郭利贞自己也明白,这些年笼络而来的各方人马,未必真就对祆教正宗存有多少虔诚心意,但他对此并不在意。
而且相比起心胸狭隘的大夏皇帝,教主安屈提真可谓虚心纳谏,教中许多大事他都肯听从自己的建议,如今甚至让郭利贞代为主持大局。
为了报答这份知遇之恩,哪怕要郭利贞赴汤蹈火,他也在所不惜!
帐外一阵脚步声打断了养气内省,郭利贞缓缓睁开眼睛,武学至此五感敏锐远胜常人,他清楚感应到营帐外有上百道呼吸声,而且不全是人。
“郭长老,小弟康福谛,可否入内相谈?”帐外传来熟悉声音。
“请进。”郭利贞语气平和。
一身锦袍、满脸堆笑的康福谛率先撩帘走进,身披狼皮、高大魁梧的石陀揭紧随在后,以至于让帐内充斥一股浓郁膻臭。
“打扰郭长老清修,万望见谅。”康福谛仍是富商作态,叉手作礼。
“深夜前来,有何要事?”郭利贞面无表情地问道。
“我听说大都护府的兵马正在朝此地赶来?”康福谛面露忧虑之色:“郭长老这几日整兵备武,莫非是要与大都护府正面交锋不成?”
“教主如今正在进行圣祭,此乃关键一步,容不得外人惊扰。”郭利贞义正言辞:“大都护府此刻带兵前来,意图再明显不过,我们必须阻止他们进犯圣祭湖。”
这时石陀揭开口道:“你这话说得轻巧,先前为了夺取摩尼珠,你让我们分散各地的人手一起动作,结果被大都护府杀得七零八落。现在勉强聚拢了两千多人,都是些残兵败将,怎么跟大都护府斗?”
“我这几天让你们依山设寨、筹备工事,不就是为了据险而守么?”郭利贞说:“我已经从金雕部大巫那里知晓,此次齐景阳所率兵马不过三四千,而我们这边还有一条潜沙地龙可供驱策,要对付他们,不成难题。”
“不成难题?”石陀揭咧嘴一笑:“那就是说,谁来主持都能挡住敌军了?”
郭利贞缓缓站起,一身内劲蓄势待发,再愚笨的人此刻也该明白,这两人根本就不是来谈事的。
“你们想要取代我?”郭利贞问道。
“我们想请你去死。”石陀揭说这话时,脸上露出狰狞笑容,嘴角向后扯动,口鼻下颌渐渐突出,披在身上那张狼皮竟然与他身体融合。
郭利贞眼角一动,当即选择率先发难,穿掌推出,施展《古今鉴》中“击楫中流”一式,掌劲壮烈、迅猛如电,直击石陀揭咽喉而去。
这一招要是结实命中,别说是咽喉要害,哪怕是壮实股肱也要被拍得筋骨断裂。
然而旁侧一记柔掌上推,巧妙托起郭利贞肘底,壮烈掌劲扫过石陀揭耳边,竟是往日里不曾显露武学根底的康福谛出手救援。
可郭利贞对此不以为意,他早就料到这名胡商身怀武艺,瞬间沉肘变招,运动一身内劲。恰逢石陀揭化作狼形,利爪扑面,康福谛捏拳藏指、意欲刺胸。
就见郭利贞双臂左右拦挡,曲腰躬身向后一缩,以“获麟悲泣”消纳两名敌人的攻势,随即浩劲猛提,杀着“洪川东逝”沛然而发!
《古今鉴》招式繁多、千变万化,宛如丹青史册中千言万语,能够领会几许、练出多少种内劲变化,全看各人悟性。对于郭利贞而言,兴亡之事最生感慨,所以才能练成“洪川东逝”这一招。
往而不返的汹涌掌劲逆袭推出,康福谛与石陀揭皆难承受,双双倒飞而出,撞开营帐帘幕。
寻常血肉之躯承受这等掌劲,哪怕不死,也要吐血呕红,却没料到首当其冲的二人只是并肩飞退,不见半点损伤。
石陀揭以邪异法门化作狼形,体魄筋骨强健数倍,能够承受得住并不奇怪。可他眼角余光一扫,就见到康福谛那身华贵锦袍受劲撕裂,底下居然是厚实皮甲,内里还填充了羊绒,大大消解了汹涌掌劲。
出招退敌的郭利贞同样有所察觉,可不等他冲出营帐追击,石陀揭厉声下令:
“杀!”
杀声一出,利箭投矛相继刺破营帐,如暴雨般迎面扑来。
郭利贞眉头一动,俯身拽住地上毡毯一角,运劲扬动,将箭矢投矛尽数拨开,然后趁势回身拿起鹰翅铜杖,迎战紧随杀入的凶恶狼群。
“畜生安敢来犯?!”
郭利贞身形在帐内腾挪躲闪,分量沉重的鹰翅铜杖接二连三敲碎野狼头颅,他凝神默诵安屈提传授的秘咒,感觉到心头热血翻涌,那是威德庄严光明种的发动先兆。
鹰翅铜杖顶端圣火无薪自燃,郭利贞朗喝一声,圣火如环向外扩散,顷刻吓退狼群、焚毁营帐。
石陀揭等人目睹如此情景,脸色难看,而因为主帐的交战动静,营寨内其他人也纷纷朝此地赶来。
郭利贞清楚,石陀揭等人此时发难,并不代表教内所有人的想法,只要自己能够迅速平定乱象,反而能够重振权威,号令众人。
石陀揭与康福谛同样明白,两人对视一眼,再度扑上,黑狼部众人也相继发出长嚎,其中数人同样披毛化狼,围攻郭利贞。
郭利贞一声叱喝,圣火绕身而不伤,手中毡毯却是大举燃烧,化为一条火鞭,左右抽击。
康福谛虽有内甲护身,却不敢正面对上圣火之鞭,反倒是石陀揭仗着狼化之形,硬吃几记火鞭,被抽得焦痕道道,仍是悍不畏死地奋力扑杀。
交击数合,郭利贞横杖架住石陀揭狼吻獠牙,可对方不要命般探出双爪,突破护体圣火,死死扣住自己双肩,随即又有三名狼化凶人从侧后袭来,抓住两条小腿与后颈,然后一同发力,硬生生撕下大片血肉。
郭利贞纵然有祆教法术护体,也架不住群狼围攻噬身,此时康福谛从袖中抖出两柄锐利短刺,抓准护体圣火减弱的瞬间,一举捅入郭利贞肋下,然后狠狠搅动。
瞬间遭受重创的郭利贞眼前骤然黯淡,他心中大生嗔忿,自己长久以来的夙愿眼看将要有所成就,结果却被这群盲目短见的蛮夷摧毁了!
郭利贞临终之前发出一声长啸,深藏识海之中威德庄严光明种焕发出最后光彩,自他周身万千孔窍放射而出,为行将熄灭的圣火添了最后一把柴薪,化作一道熊熊赤焰,拔地冲天,将周围冒犯之辈一举吞噬!
待得火光消散,其余众人带着恐慌惊惧的神色赶来,原本的中军营帐,此刻剩下一片烈焰焚灼过的焦黑土地,几具扭曲尸骸纠缠不分,围绕着一根鹰翅铜杖,诉说着不甘悲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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