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

    皇极坛上的长青终于开口，抬眼眺望，那神鸦遍体赤红，却非寻常火光，而是血染之色，散发着一股足以将凡人熏倒的血秽之气，随着神鸦张翅，传遍山川，天地变色。

    任风行对气机变化尤为敏锐，那血秽之气的来历几乎是不言自明，他张口怒斥：“叛军要血祭多少人，才能召唤这等邪神？！”

    阿芙冷笑道：“东都周围七八个县，早已不剩几道炊烟了。”

    长安洛阳两都周边，俱是人口稠密、财货丰饶之地，叛军来到东都，放纵兵士四下劫掠不足为奇，掳掠男女为奴婢，倒也在料想之中，可是将数十万乃至百万人口拉去血祭，这种状况可谓是亘古未有。

    即便是本朝初年突勒进逼长安，萨满大巫同样召唤神鸦现世，也没有如此疯狂地进行血祭，而是三百多名萨满大巫联手施法，倒也算是发挥聪明才智与底蕴的角力，乃是双方都认可的堂堂之战。

    阿芙算是见惯生死，残忍无度的军队她也见识过许多，可是像燕军这般，上下几乎皆以杀人残虐为乐，头颅垒砌而成的京观，甚至能够用来充当康轧荦的登基祭台，这已经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

    或许在起事之前，幽州节镇的将士还有各种理由可讲，声称自己久受压迫、不得已而起兵。但事态演变到如今这种地步，燕军上下恐怕早就在战乱中忘却本心，行事狂丧，已经不配为人了。

    长青隐约有所领会，就算没有饕餮，这世上之人若是缺少约束与教化，凭恃武力恣意而行，最终恐怕比饕餮要更贪婪、更凶残，陷入到自毁自灭的境地，从而演变成另一场大劫。

    看着那血秽神鸦，长青耳边听到无数百姓惨叫哀嚎，他们遭受血祭时的景象历历在目，屠刀斧钺接连不断挥落，每一下好像都砍在自己身上，设身处地般体会着万民苦楚。

    在这一刻，长青周身神气与天地相参、与苍生同契，皇极天光阵功行圆满，建极定元、天人合一！

    似乎察觉到长青变化，神鸦双翼扇动，掀起一阵血色狂风，直撼落地，扫境而出。

    但这血色狂风率先消灭的，反倒是逼近潼关城墙的燕军前锋，仿佛天降石磨滚碾而过。那些一心要拔得头筹、先登建功的前锋将士，尚且满腔狂热士气，来不及反应，直接就被血色狂风刮得血肉尽飞。

    仅仅是一个呼吸间，将近两千名兵士原地化作白骨骷髅，犹自披挂衣甲、手握兵刃，扑倒在地，死寂无声。

    瞬间夺取上千性命的血色狂风威势倍增，北侧黄河竟是被刮得向西逆流，裹挟灭绝之威，悍然压上潼关城墙。

    以夯土修筑的城墙，按说坚如堤坝，即便是盛满火药的铁壳石弹，充其量是炸毁城垛，震落些许尘泥，随时可以修补。但是被这血色狂风一吹，整条城墙竟然传出阵阵脆裂响声，旋即轰然一声，尽数崩碎。

    一并崩碎的，还有城墙上下坚守的众多夏军将士，他们也来不及撤离，血肉尽销，化作无数白骨纷飞泼洒，后方将士看到此情形，大感震骇、军心动摇。

    眼看血风破城逼入，如潮涌至，李含光、罗公远等一众高人各自施为，诸般神通法力齐齐发动，试图抵御血风，却深感势不可挡。

    危急关头，一道啸咤激荡云天、震撼山岳，赫然摧散滚滚血风。

    众人抬头仰望，惊见一尊金甲神将顶天立地而现，怒挥手中指天长铗，划破漫天云霾，让天光普照大地，涤荡邪障血秽，让夏军将士个个振奋，胸中战意翻腾。

    “大夏万年！！！”

    也不知是哪位将士率先喊了一声，仿佛点燃了火药一般，众将士齐声高呼，万年之声不绝于耳，一浪高过一浪。

    看似不可捉摸的激昂士气，被长青尽收为用，金甲神将遍体放光，挺起指天长铗，朝着神鸦刺去。

    剑气横霄汉、锋芒凌耀日，神鸦毫不示弱，戾啸一声，振翅卷起血风，其中裹挟无数怨魂，大发哀鸣之音，争前恐后附上指天长铗，徘徊萦绕不去，试图污秽剑锋。

    其实如今的指天长铗足可摧灭一切阴灵鬼物，即便是黄泉大开、万鬼出渊，面对恢弘浩大的皇极之气，结果也必定是荡然无存。

    但长青并未一意杀伐到底，他此刻飞身半空，真气与天地精神往来，手中玉柄辘轳剑上真火腾动，金甲神将的指天长铗也是同样火光熠熠，焚烧亡魂。

    “炎风刀法？不……”阿芙望见这种情形，大为震惊，不由得脱口而出，她发现长青行气生火的手法，竟然与炎风刀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多添了几分道门玄功底蕴。

    “陛下这是在炼度亡魂？”任风行见状又惊又急，几乎要顿足捶胸：“如此凶险关头，岂可分心？！”

    若是在以前，阿芙定要言辞辛辣地批判一番，但她如今看得更透彻，感慨道：“闻夫子之前就说过，长青身居阵枢，若想建极定元，当怀好生之德、洽于民心。”

    勉强缓过气来的隐龙三老起身言道：“此乃救世护生的大宏愿，非常人能及。”

    “我当然明白！但叛军召唤邪神，就是为了诱使陛下现身出手，他们定然还有后续动作！”任风行似乎料到即将发生之事，纵身御风赶去护法。

    阿芙却是冷静得多，看着天上长青那小小身影，摇头叹道：“假道士，你还是走上这条路了。”

    ……

    “那是怎么回事？！”

    燕军阵中，康轧荦看着金甲神将擎起指天长铗，将神鸦连连逼退的同时，血风中万千神魂也被渐渐炼度超拔，以百万生灵血祭召唤的神鸦，自然威势大弱，与金甲神将的战斗渐落下风。

    康轧荦无法接受这个结果，一把揪住先前信誓旦旦的突勒萨满，口鼻喷出火星：“你们口口声声说神鸦能击破潼关，如今又要说什么？！”

    突勒萨满面露难色，自从突勒大部分崩离析，族群四散，缺少充足供奉，他们这些萨满巫师的处境大不如前。如今聚集在康轧荦的麾下，也是暗中得到高人指点，希望协助他推翻大夏，好让突勒各部振作翻身。

“陛下，神鸦确实已经攻破关城，只是……”突勒萨满看着被神鸦以血风摧破的城墙，心想自己明明已经做到极致，哪怕是百年前，自家先人都没能将大夏朝廷逼得像如今这样苦苦支撑。

    至于那金甲神将，自然不在预想当中，谁也没有办法。

    “抛石！重弩！给我打下来！”康轧荦也顾不得太多，胡乱发号施令。

    一时之间，抛石机、绞车重弩纷纷调转方向，朝着凌空而立的长青发动攻势。

    盛有火药的石弹威力虽大，却够不到长青所在高度。射程达到千步的绞车重弩固然可及，但是无法准确命中。就像是地上虫豸朝着神明张牙舞爪，毫无胜算。

    “你们不是能飞吗？给我飞上去啊！”康轧荦朝着几位修行高人，为了请动他们，可是耗费无数财货供奉，就为了某日能够用上他们。

    但是那几位修行高人却面露迟疑，他们之所以投靠康轧荦，无非是自家宗门道场在幽州节镇所辖地界，为了确保宗门传承，不愿与之撕破脸皮。

    尽管身居客卿之位，过去也备受礼遇，但这些常年居于化外的修行高人，其实对康轧荦并无好感，更谈不上所谓忠诚，过去也只是约定，防备夏军之中的修行之人，不会亲临战场杀伐。

    而如今亲眼看到大夏天子挺身而出，还能祭出金甲神将力压神鸦一头，只要头脑还算清醒，便能看出燕军优势不再。

    就算潼关城墙被攻破又如何？燕军本身经过漫长消耗，此刻也已经是强弩之末，就算给再多赏赐，也没法在战场上扭转局面了。

    不过见康轧荦满脸怒火，几欲噬人，那几位修行高人看在过去久受供奉的情分上，各自祭出法器符咒，朝着长青方向随便打去。

    无需长青动手拦截，腕间玉镯一化，妙羽现身护法，轻轻拂袖打灭所有攻势。

    感应到妙羽散发的仙灵清气，那些修行高人便知来者并非凡人，只得向康轧荦劝谏道：“大夏皇帝福泽深厚，得到上界仙真眷顾，我等怕是无能为力了。还请陛下速做打算。”

    康轧荦哪里能容忍这个结果，胸中怒火越发炽盛，须发扬动，本已肥硕的身躯似乎又胀大了几分，让人怀疑他下一刻就要爆裂开来。

    “尽是一群无能之辈！”康轧荦随手抄起一旁卫士的长槊，狂吼一声奋力掷出。

    长槊锋尖缠绕一团吞噬万物的黑翳，妙羽见状眉头微动，手中现出一支羽毛，轻轻摇晃，布下重重壁障，层迭不断。

    但是那长槊接连突破，发出琉璃破碎之声，势不可挡，好在还是被妙羽的法力偏折开来，射到空处。

    “饕餮？”妙羽认出康轧荦所施展的力量。

    眼看一击不中，康轧荦忍无可忍，周身毛孔涌出黑翳，一拍胯下焰鬃黑马，这匹雄骏神驹扬起前蹄，发出长长嘶鸣，响彻天地，形体随之剧变。

    区区数息，就见一条遍体黑翳的邪龙腾空而起。远远望去，这邪龙背生双翼，非羽非肉，头顶仅有一颗眼睛，而且时刻散发妖异红光。

    这邪龙已经不像任何壁画雕像上的真龙，其身体仿佛是由无数诡异菌丝滋长扭结而成，迎风晃动，流转上下的红光，又像是血管脉络，充斥着异样生机。

    而邪龙头顶，康轧荦半身埋入其中，躯体肿胀、经络浮凸，双眸满是黑翳。邪龙腾空飞举的同时，张开六瓣口器，将那血秽神鸦无情吞噬！

    妙羽看到这头不祥之物，面容渐冷，她出言提醒长青：“这头邪龙应是用饕餮邪血辅以外丹饵药，将一条蛟龙染化而成，已然不死不灭。”

    血秽神鸦被邪龙吞噬，长青炼度亡魂将将过半，眼看康轧荦亲自上场，他轻抚剑锋，说道：“他想要孤注一掷，正好，那我就在此地将他斩灭！”

    邪龙与康轧荦一同扬声长啸，双翼大张，原本神鸦所发血风，被它凝炼成渎圣邪光，即便是仙真下界临凡，受邪光一照，也要倒落尘埃、法力尽丧。

    眼看邪光扑面而至，长青不需要妙羽相助，手中玉柄辘轳剑绽放贯月流虹，与渎圣邪光正面对上，二者于半空中冲突激荡，引得方圆天地气机紊乱，不论是哪一方，法术都没法如常施展。

    而见得邪龙腾空，燕军将士彻底陷入疯狂，朝着崩塌的潼关城墙冲杀。夏军有金甲神将顶天而立，士气同样高昂得无以复加。

    两军就此在一片残破废墟间狠狠碰撞起来，箭矢往来如雨，刀枪挑起血浪，呐喊声、厮杀声、兵刃甲胄碰撞声，交织成片，好似谱成一曲生灵丧亡曲。

    渎圣邪光与贯月流虹彼此冲击，初时尚且势均力敌，但转眼间，邪光势头渐渐压过贯月流虹。

    长青眉头微皱，他能清楚看见，自己手中的玉柄辘轳剑竟然浮现几道裂纹。自己亲自建极定元，能够不断运化皇极之气，然而作为交锋之媒的玉柄辘轳剑却渐渐经受不住。

    即便是久受养炼、超凡脱俗的神兵利器，在这种关头还是不堪摧折，铿然寸断！

    剑器断折，贯月流虹瞬间消散，渎圣邪光眼看要吞没长青之身，地上观战众人不禁失声惊呼。

    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南方天际传来裂帛巨响，一柄神剑越千山、渡万水，携开天辟地、分判清浊之威，星奔电射而至。

    长青想都不想，完全是本能抬手，神剑直接落入掌中。

    前一瞬，这柄神剑还是满布焦黑灰渣，本身凹凸不平，好像未经打磨。下一瞬，神剑被长青掌握，立刻焕发光明，剑鸣四野、威赫八方。

    毋庸置疑，这便是张鸦九铸成的神剑拂世锋，感应到皇极之气，从藏锋谷一路疾驰而至，自然认长青为主。

    拂世锋在手，长青扬手挥斩一记，渎圣邪光立时散灭，邪龙折翅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