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着唐三渐行渐远，直至无法再看见，沈叶言这才转身向一条并不起眼的小巷行去。

    在狭窄的入口处，阳光被遮挡，消瘦修长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入了巷子，沈叶言顺着狭窄潮湿的道路往前，七拐八拐进到了一栋楼阁前。

    有四层，从最顶上往下悬挂着四个烫金的大字——漪菀楠顾。

    四字看似极重，实际上被坚实的绳子吊着，随着风来自顾自地打着圈圈。

    像是个茶馆。

    别看这里位置极为偏僻，可其内的客人还真不算少。

    进了这奇怪的地方，不理会三三两两略显嘈杂的交谈，径直上了三楼，沈叶言找了张靠窗的位置随意坐下。

    很快便有人来招呼，是个看起来很机灵的青年，不大，面上有着难掩的青涩，对于沈叶言这般样貌却也未露半分惊奇。

    “您今个儿想喝点儿什么茶？”

    沈叶言整个人往后靠了靠，右手随意搭在桌上，状似思考这问题似的敲了敲桌沿。

    “来壶碧春望，好久没尝过了，让煮茶的师傅仔细着些。”

    青年目光不经意在沈叶言停在桌沿的手上一扫而过，面色不变，嘴上连连应道：“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您稍等片刻，碧春望马上就来。”

    碧春望是仅次于极北寒松的名茶，在大陆茗茶榜上排名第十，但要比极北寒松好得到得多，茶树比一般的要矮，种在高山上最为合适，茶叶都在每一枝的枝头尖端，一枝只有一对，也就是两片茶叶。

    茶如其名，碧春望最大的一个特点便是饮茶之时，若时间火候控制得当，打开茶壶的盖子便可看见所有茶叶沉在壶底，均为茎部朝下半立起，两片原本紧紧包裹住的叶片缓慢舒展开来，露出一片碧绿，如同早春万物复苏之景象，此时饮茶，则口齿留香，好似三月细雨流淌而过。

    碧春望的茶叶在茶树上还未采摘时便整体蜷缩，没有经验很难发现，采下并加工过后，泡入水中也不会像其他茶叶一般立即吸水舒展胀大，只有在茶成的那一刻打开盖子，才能看见此奇观。

    沈叶言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子，目光轻飘飘地看向三楼的柜台之后，那是师傅们泡茶的地方。

    一切倒都还是老样子，只是不知道这些年师傅们的手艺有没有下降啊。

    没让他久等，那青年很快便去而复返，手中还稳稳地捧着一个木盘，上面摆着一整套茶具，最中央茶壶的壶嘴里正慢悠悠地往上飘着一缕白气。

    “您的碧春望。”

    青年将茶具依次摆好，随即不慌不忙地揭开了中央茶壶的盖子，透过飘飘扬扬的白气，那‘万茶复苏’的奇景正悄然在壶底上演。

    唇角微微勾出一抹笑，沈叶言也不等那奇景演完，径自覆上茶盖，抬手提起茶壶往自己面前的一小盏茶杯中倾斜，澄澈的茶水顺畅流出，在杯子内除了最开始激荡而起的丝丝水花外，竟再未激起半分，再看其外形，果真是上好的紫砂壶。

    放下茶壶，端起茶杯微抿，沈叶言眸中闪过一抹满意的神色：“这些年过去，看来漪莞楠颀的生意照样红火，师傅的手艺还是老样子。”

    “都是承您们照顾。”青年笑道。

    沈叶言不置可否，继续品着这手中的碧春望，白皙的手捧着那白玉杯子，竟一时分辨不出到底哪个更盛一筹。

    青年也不在意沈叶言的不理睬，他依旧面带微笑，看上去极易让人亲近。

    “其实这些年我们漪莞楠颀也有些不一样，比如出了许多新糕点，也有添了各类鲜花的小食，最近还新加了许多有意思的奇闻杂书，一经推出便饱受欢迎，您要不也瞧瞧？”

    沈叶言瞥了那青年一眼。

    真会胡扯，这漪莞楠颀除了来查消息的一般根本没人会来，还饱受欢迎，如若里面真是什么志怪诡事，在这，能不能卖出去还是两说呢。

    “是吗？那就来一份吧。”

    青年眼中闪过一丝微光：“不知您想看那一类？”

    “你随便帮我挑一本吧。”看着青年微微一愣，沈叶言又抿了一口茶水，唇角带笑，“再帮我挑几道偏甜的糕点上来，价钱不是问题。”

    青年也只是短暂怔了一下，旋即很快便回过神，应了下来：“好嘞，您稍等。”

    看着青年离去，沈叶言又斟了一杯茶。

    也不知道这人看没看懂。

    片刻，青年将三道点心放于桌上。

    一道是玫瑰花饼，能看出来外面还特地撒了层白糖，另一道是碧绿的扁圆形糕点，倒是和沈叶言正在喝的碧春望很配，最后唯一一个用方碟装的是雪白的方块型，有鲜花点缀的痕迹，能闻到淡淡的奶香。

    随后，青年又递给他一本不大也并不厚的本子，大概一个方碟大小。

    沈叶言随意翻了翻：“行了，你下去吧。”

    这本子外封面上写的是‘大陆诡事录’，配上漆黑的外壳，看上去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但翻开细看，其中记录的竟是高级魂师学院大赛的赛程和参赛选手，以及他们各自的武魂，魂力和少部分魂技。

    其实沈叶言最开始用右手敲击桌沿并不是随意而为，他一共敲了八下，三长两短再三长。

    青年自然明白他的真实目的。

    在之后等茶的那段时间里，沈叶言敲击桌面，一共207下，长短各不尽相同，只表达了八个字：

    高级魂师学院大赛。

    这是他们灵宗特有的传信方式之一。

    这漪菀楠顾，自然也是灵宗的产业，影楼明面上的门面。

    灵宗三大组成部分，影楼便是其中之一，顾名思义，这影楼便是一个培养死士，暗卫，杀手以及收集情报的地方，可以说是只有你没想到的，没有影楼不知道的。

    他这次来，就是为了之后的高级魂师学院大赛做准备，毕竟现在影楼之首……

    ……看来这人还有点小聪明，眼力不错。

    沈叶言心情颇好地随意翻看着眼前这份名单，抽空取了块玫瑰花饼。

    有一说一，这儿的糕点和茶倒是真心不错。

    啧，好甜。

    我喜欢。

    三楼柜台之后，刚刚招待沈叶言的青年正和一人在师傅做茶的入口处随意聊着。

    那人一身玄色衣袍，双手环在胸前倚着木墙，眉目间神采飞扬，活脱脱一个高等家族的潇洒少爷。

    腰间悬挂着一块不大不小的玉，晶莹剔透红色极淡，其上花纹雕刻得精致百般，有几根金线镌刻，隐隐会成字，一条暗红色玉穗顺着垂挂下来。

    “你说他看上去比你小好几岁，可却总提到以前，是几年前？”那男子挑眉。

    青年点头：“周身气场强大，自身实力应该也不弱。”

    “有意思，他要查什么？”

    “高级魂师学院大赛。”

    高级魂师学院大赛？!

    这个时间段，有可能来查这条消息链的，并且能说出这话的人，也只有……

    少宗主？！！

    男人瞬间站直身体：“这……那个，你先到四楼沐林那间通会一声，就说有熟人到来，他们自然懂，快去!”

    青年来不及细想，应了一声连忙朝楼梯的方向快速行去，男人则整整衣物，深吸了口气，朝沈叶言所在之地缓慢走来。

    男人行至沈叶言桌边，为了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他只躬了躬身：“见过少宗主，未亲自迎接，是属下的失职，望少宗主勿怪。”

    轻轻瞥了男子一眼，沈叶言手上斟茶翻书动作不停：“你又不是我的属下，我可没资格怪罪你。”

    “……少宗主说笑了。”男子微微一僵，想快速把这个话题揭过去，“您怎么不到四楼去？云端我们一直给您留着，自上次开始，除您外便再无他人可使用这间房了。”

    “这么说来，那本少主倒是该谢谢你了。”沈叶言放下茶盏。

    男子立即摇头，面上挂着笑意，和刚刚的青年不同，虽倒也并没有给人什么难受的感觉，但在沈叶言这类人看来也只会有一个字的评价。

    ——假。

    “岂敢岂敢，少宗主言重了，您看您还缺什么，属下立马差人给送来，或者劳少宗主多走两步，四楼云端早预备着，到了那儿也好……”

    “果然什么变了，不变的还是你这张嘴。”沈叶言轻哼了一声，“与其在我这儿献殷勤，还不如去想想怎么哄得那个变/态开心。”

    男人咳嗽了一声，这话他可不敢接。

    其实我已经让人去告诉那个您口中的“变/态”了……

    “邛偌。”

    “属下在。”男子连忙回神。

    沈叶言扭过头来看了他一会儿，直到将人看得虚虚冒冷汗，才突然开口：“以后别这么对我笑，真假。”

    邛偌有些尴尬，微微收敛了面上笑意，待再次看向沈叶言时，那笑容已经变得真实多了。

    将视线重新放回那本内有乾坤的书上，沈叶言一目十行地扫过：“刚刚那人不错，是你们的人？”

    “不是。”邛偌摇了摇头，“是新人，听说因为成绩出色，然后提前被调到这来。”

    “叫什么名字？”

    “衡摇，是他自己取的。”

    沈叶言目光一顿：“自己取的？”

    邛偌点头：“是，他是个孤儿，在八岁那年被外出弟子捡到，便带到漪菀楠顾来了。”

    “没你事儿了。”沈叶言抬手翻了一页，“把那个……衡摇叫来。”

    邛偌连声应道，转身暗暗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径直往来时方向走去。

    ——————————————

    四楼。

    青年快步走到一间房的门前，最顶上挂着一个木牌，上书“天降沐霖，林水乍现——沐林。”

    轻轻敲了敲门，青年到底是怕打搅了其中之人，毕竟有资格上四楼的都不是他惹得起的。

    不久，门内便传来一男子的声音，清朗干脆。

    “何事？”

    “邛偌大人让属下来知会您一声，说是三楼来了位熟人。”

    房内一人坐于几株高大的植物之后，看不清样貌，只隐隐瞧着似是在饮茶，听到“熟人”一词，这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好像有些惊讶，同时微微坐直了身子。

    “他是来查什么的？”

    “他是为了高级魂师学院大赛来的。”

    屋内那人蓦地放下茶杯，身子瞬间端正：“……竟然，是他？”

    这句话近乎喃喃，因此并没有被门外的青年听见。

    “区区一个高级魂师学院大赛竟能让他如此重视？怕不是为了物，而是为了人吧？”他低语，“既然如此，这盛会我可是必定要去走一遭了，我倒要看看……”

    等了好一会儿，房内才传来答复的声音。

    “我知道了，下去吧。”

    “是。”青年恭敬答道。

    待他下到三楼之时，发现邛偌正焦急地等在楼梯旁，一见青年出现，连忙招呼他：“快过去，少……那位客人叫你。”

    青年满头雾水，但也只好再次来到沈叶言的桌边。

    “您叫我？”

    “衡、摇？”沈叶言放下手中的书，侧过身子，抬首看向青年，一字一顿地念道。

    “是。”青年眼中飞快闪过一丝疑惑。

    “听说是你自己取的。”沈叶言饶有兴趣，“好名字啊，读过书？”

    “小时候读过，只是，只是识得一点点字罢了。”

    沈叶言勾了勾唇角，不置可否：“你多大了？”

    “二，二十了……”衡摇抿了抿唇，显得有些紧张。

    “有没有兴趣跟我。”

    “……!”衡摇张了张嘴，面上流露出震惊的神色，“您，您说什么？”

    一瞬间便猜到青年是想歪了，沈叶言眸中带了几缕哭笑不得：“我说，你有没有兴趣跟着我做事，你想到哪儿去了？”

    衡摇面上带了一丝薄红：“抱，抱歉，您……”

    “别急着拒绝，跟我不比在这儿荒废着好……”沈叶言用手撑着下颚，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抬头看向衡摇，“……你知道我是谁吧？”

    衡摇迷茫地摇了摇头。

    “……他竟然没跟你说，罢了。”沈叶言语气稍稍沉了些，“你知道这代少宗主的事吗？”

    “知道一点，都是听别人传的。”衡摇努力回想，“他们说少宗主和宗主不和，极小的年纪便出走灵宗，自此再没回去过，若不是漪菀楠顾时不时能查到一部分少宗主的踪迹，宗主早就来将他带回去了……”

    沈叶言微微颔首：“继续。”

    “嗯……少宗主和旁系那位关系也不怎么样，身边有一个一直保护他的暗卫，还有宗主夫人留给他的一些东西，具体是什么不知道。”

    她还给我留过东西？呵，谣言果然假多真少。

    “还有那个……少宗主的样貌惊为天人，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叫什么面如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说着说着，衡摇的目光不由得落在沈叶言带有笑意的脸上，音量也逐渐减弱，“……我记得，现在来说少宗主的年纪大概是十六、七岁，就和……”

    说到最后，便彻底没了声音。

    所以，刚刚和他聊了半天的，是灵宗少宗主？!

    衡摇恍恍惚惚地认清了这一现实。

    沈叶言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衡摇有些尴尬：“少宗主……”

    摆了摆手，沈叶言拿起那书重新翻开：“放心，你挺不错的，我不为难你，给你时间，一个月后我会再来，你到时候再给我答复也不迟。”

    衡摇认真地点了点头。

    “把剩下的糕点打包吧。”

    拎着打包好的糕点以及那本“大陆诡事录”，沈叶言走出漪菀楠顾，几下便绕出了错综复杂的巷子，朝着史莱克学院的方向走去。

    衡摇将人送到门口，有些发愣地立在原地看着沈叶言离去，邛偌走到他身边，也并没有提起刚刚二人谈话一事：“四楼那位大人有说什么吗？”

    衡摇回神：“他说，他知道了。”

    邛偌点了点头，又顺着衡摇的目光看了一眼沈叶言离去的方向，随即拍了拍人的肩膀：“回去吧。”

    衡摇长出了一口气，转身跟在邛偌后面向楼内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