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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连环
第一章 解梦灵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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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
景龙三年,暮春渐逝,立夏将至,晌午过后,不知何处飘来三两片积雨云,东风一吹,便落下大雨如注,伴着教坊中幽幽咽咽的《折杨柳曲》,散满洛阳城。
是年乃武周王朝终结后的第四年,那“帝传三世,武代李兴”的女主传奇落幕,中宗李显继位,承袭贞观遗风,恢复大唐国号,一切又回到了人们记忆中的模样。只是自打皇室西迁回长安,洛阳城中鼎沸的车马声便淡了几分,更莫说在这黑云翻墨,白雨跳珠的天气里,天街上行人寥寥,唯有莹绿的柳条在雨中飘摇,但应天门后,那浩荡如天阙的紫微宫依旧彰显着极致的堂皇。
相传百年前宇文恺修筑洛阳城时,便是以宫城对应天宫紫薇垣,洛阳城中亭台楼阁星罗棋布,亦是对照二十八星宿。南市之中,有一小铺开面朝北,号称汇集玄武七宿之灵气,以黑白双拼色为匾额,边嵌朱红色卦爻,上书“灵龟阁”三个遒劲大字,听名字像是个卜肆,然而门口却没有挂任何卜幡,而是立着一对纸人纸马。走进木门内,两卷轻纱幔帐之后是一张阔大的桃木桌,其上用细木锉分为均等五格,分别刻着“山、医、命、法、道”,两侧书架上摆满龟板、蓍草、罗盘等物,看起来十分神道,却不见掌柜人影,独留一卷半开的《连山》于桌案上,被斜风吹乱,沾雨欲湿。
单看这装潢阵仗,恐怕要猜测阁主是个发须尽白的盲瞎老道,掐着长满厚茧的粗糙手指给人排柱算卦;而手下怕是得雇得一对黑白奴,扮做无常的模样,好给逝者起灵抬棺;又或是养着六对童男童女,负责在出殡时抛洒纸钱,高唱挽歌。可在这灵龟阁里,这样的人却是一个也看不到。二层阁楼内室里,跃入眼帘的唯有一名头戴红边道冠、身着金线鹤样道袍的俏丽少女,此时此刻,她正拿着个形状奇异的物体坐在临窗的桌案前,仔细看来,竟是个桃木雕刻的乌鸦,张开翅膀伸向两侧,有三只脚,造型十足精巧。少女左手牢牢把着木乌鸦,右手小心翼翼地捻起一朵明黄色的木雕小花,按在了乌鸦口中,随着“咔”的一声,花柄牢牢卡住了桃木乌鸦的口,少女细白如葱管般的手指轻轻拨弄两下,那朵小花便灵活地转动起来。她方展颜一笑,牵起两个梨涡,显出几分符合年纪的俏皮来。
这少女名为薛至柔,才到及笄之年,正是这灵龟阁的阁主。祖父乃鼎鼎大名的一代将星薛仁贵,其父薛讷,年少时曾拜师李淳风,如今已是将兵百万的并州大都督府长史,即将受封成为大唐第一位节度使。今年春日,她奉当今皇后韦氏之命,自边塞父亲军中回到长安,入学弘文馆,名为教养女则、读书识字,实际原因则颇为风月,即成为诸位皇子亲王的选婚对象。
但韦皇后有所不知,薛至柔出身不凡,性情更是不凡,甚至可以说是令人匪夷所思:平日里不单爱摆弄风水罗盘,碰到那杀人越货的悬案更是忍不住摩拳擦掌。这样特立独行的小人儿,如何能做那深宫高阁里的金丝雀呢?故而听到风声的第一天起,她便一直闷闷不乐,龟板也不烧了,砭石也不磨了,终日抱着个鸟笼长吁短叹。薛讷夫妇自然知晓女儿的心思,亦不愿女儿因为家族荣辱而披戴枷锁,但面对韦皇后美意,又不好抗旨,只得想个折中法子:趁着韦皇后旨意还未送到,赶紧求助时任鸿胪寺卿的罗浮真人叶法善,令薛至柔入了崇玄署的学籍,到洛阳凌空观里做修真的女冠徒。
不消说,虽然则天皇后在世时,极力推崇佛教,但道学始终是李唐三教之首。宗室子弟、公主皇孙年少时入观修真十分寻常,就连太平公主八岁时也曾如此。叶法善亦答应,将来随时可以还俗。纵便如此,薛讷夫妇心中还是少不了打鼓,不知如此是否良策,能否令韦皇后不再追究,又会否影响他们小女儿未来的婚事。薛至柔却不管这些,听得父母如此安排,欣喜难耐,当夜一宿未眠。
待到了洛阳后,她就以女寮人多拥挤为由,央求叶法善答应她在外居住。叶法善素来心软,又与薛家是故交,便答应了。薛至柔即刻与闺中密友唐之婉一道,在南市里盘下了这两面临街的院子,北面便是这所谓“承接玄武”的灵龟阁,南面为“丹华轩”。
与灵龟阁的大气简素不同,丹华轩显得十足奢华旖旎,牌匾下挂着一张长条幅,上书“须眉勿入”四个大字,售卖的尽皆是唐之婉亲手所制的胭脂香料。中间的小院子为二人居所,连通着这一南一北,风格大相径庭的两间商铺。两间小铺同日开张,原本按照薛至柔所想,丹华轩的生意应当远胜过灵龟阁,不想开张这大半年来,竟是灵龟阁入账更为丰厚。靠着“李淳风嫡传”,“叶法善面授”这两大噱头,白日里给人占卜解梦、超度做法,到了晚上就会有想要咨询诡奇事之人登门,薛至柔的角色便会变为“法探”。别看她年纪尚小,却是博学多识,明察秋毫,半年内连破两起积年的悬案,逐渐在洛阳城里坊间有了些名气。
唐之婉与薛至柔同年出生,祖父为兵部尚书唐休璟。唐休璟曾与薛讷同在辽东驻屯,故而两个姑娘自小相识,万分投契。没料到今年又一同接到韦后懿旨,入学弘文馆,她亦是不情愿,在家闹得沸反盈天,最终在祖父的包庇下,以身体欠佳为由,躲回东都洛阳“养病”。
听闻薛至柔也要来洛阳,还要在南市开铺子,唐之婉十分兴奋,两人各出一百锾,买下了这小院子。只不过,与薛至柔背着父母偷偷开的这间灵龟阁不同,唐之婉的胭脂铺子丹华轩极受祖父的支持。开张之日,年逾八旬的唐休璟甚至亲自带人前来捧场,数十号人马站在这“须眉莫入”的条幅下为孙女加油打气,惹得围观的过路人忍俊不禁。只是丹华轩的生意一直平平,唐之婉也曾疑惑,为何自己做的胭脂香料那般好,定价亦不算高,却难以得到洛阳城中贵妇女郎的青眼,为此她甚至曾请薛至柔帮忙“看风水”,哪知道薛至柔竟开出了三锾的奸商价,惹得唐之婉将她大骂一通,万般不情愿地上了她的贼船。
“薛至柔啊薛至柔!你是打坐入了定,还是炼丹中了毒,怎么还不下来!我可是已等了你半个时辰了!”楼下传来一女子少气无力的叫喊声,打破了灵龟阁的静谧。
薛至柔手一颤,一拍脑门,想起半个时辰前,唐之婉便唤她一道外出觅食来着,赶忙站起身来,方行至门口,唐之婉便拉门闯了进来,一张菜色小脸儿上带着几分怒意,眼见是饿极了。薛至柔见此,赶忙编排道:“我……我早想下楼来着,可是出门前占了一卦,看今日有煞星直冲丹华轩,怕妨着你,所以才赶忙作法驱邪,这才完事……”
唐之婉哪里顾得上薛至柔这些蹩脚理由,一把攥了她的手,不由分说便往楼下拽。
薛至柔“哎哎”制止不及,只得随了她去,随手抄起桌案旁斜立一旁的占风杖,只见其顶端是一个带磁针的罗盘,其上以八卦爻符与细线作为刻度,分别指向八个方位,只在正中间留有一个中空的转轴。薛至柔趁着半挣脱唐之婉的档口,将那木乌鸦的第三足插入转轴之中,再将法杖直立于地,使罗盘水平,那盘上的木乌鸦便随风开始旋转起来。
唐之婉见薛至柔仍在摆弄那手杖,好气又好笑:“你不是最馋了,今日怎的不知道饿?眼见天要黑了,这雨又下得像瓢泼,若是那几家酒肆掌柜犯懒提早关张,今晚可别又说饿得心慌了。”
两人走出灵龟阁大门,只见雨势确如唐之婉所说,宛如倾盆瓢泼。街面上行人无几,煞是冷清,走出不过丈远,所撑的油纸伞便被浇塌,两人不得已又退回房檐下,望着潺湲的雨帘,好一阵面面相觑。
虽然小院里万物俱全,亦有庖厨,这两个自小养尊处优的丫头却烧不出一口饭食,只能顿顿下馆子。眼下面临两难,不知究竟是冒着淋成落汤鸡的风险去果腹,还是躲雨在家辟谷。最终,还是唐之婉出声打破了这诡异的宁静:“不然……问问你的手杖,看看这雨几时能歇?”
薛至柔点点头,一清嗓子,举起占风杖,哪知忽然刮来一阵狂风,将大雨吹斜,堪堪浇了两人一身,而那占风杖顶端的乌鸦头迅速转向正南方,口中衔花随风旋转不停。
“廉贞之日,时加宽大,风从公正上来……仇人报怨!”薛至柔见此,不由变了脸色。
唐之婉也不觉起了焦急:“什么意思?吃个饭还有人寻仇?”
话音未落,两人都不约而同望向灵龟阁外几步远处,不为别的,只因大雨之中空旷的街上,缓缓走来一位身着素袍的陌生郎君,头配一顶竹斗笠,遮住面容,步履幽幽,身上衣袍极为宽大,衬得整个人如游魂一般。疾风大雨间,那人始终岿然,随风翻飞的袖笼下透出三两点墨痕。
薛至柔与唐之婉尚未反应得及,便听那人用冷冽低沉的声音问道:“哪位是瑶池奉?”
薛至柔未来得及应声,唐之婉便上前一步道:“瑶池奉不在,今日大雨,小店也已关张歇业了。若有要事,还请改日再来。”
那人不应声,仿佛没听见唐之婉说话一般,更衬得此情此景诡谲。唐之婉恐怕是歹人欲行不轨,方准备鸣锣去叫坊正武侯,却被薛至柔一把抓住。
她定了定神,试探地抛出四个字道:“神功造化?”
“玄运自然。”那人答道。
这两句正是薛至柔定下的密语对子,乃是取李淳风《乙巳占》的首两句。薛至柔曾与来问案的友人约法三章,若要推荐亲朋好友来此,便将此对子告知,不可外传。故而只要能对的出这密语,定是友人推荐而来。想到此人恐怕有冤案在身,薛至柔登时兴奋起来,顾不得饿扁的肚子,重新打开灵龟阁的大门,做了个请的手势,那人也不推辞,敛起衣裾走了进来,将竹斗笠靠在了乌木门后。
薛至柔则坐回桃木桌前,瞥了瞥那终于展露真容之人,只见他约莫十七八岁,眉目漆黑如画,在纸一样苍白的面庞上显得尤为打眼,身上所穿虽非布衣,却略显陈旧,与洛阳城中身着联珠纹唐锦的贵族子弟对比鲜明。衣带松松垮垮,一看便是近年来因忧思过度消瘦了许多,面庞亦是瘦削,显得格外忧郁,单看五官,倒是个极难得的美男子,眉宇间还带着几丝澄澈稚气,只是发髻有些凌乱,不过用一木簪随手一挽,显得颇为不修边幅,整个人却似有几分骨气,甚至给人桀骜不驯之感。
唐之婉向来喜欢容貌出众之人,不论男女,没想到那斗笠下竟藏了一位如此俊俏的少年,忙沏茶倒水,张罗道:“这大风大雨天的,这位郎君怎的……”
话未说完,便听“哐当”一声,她手中的杯盏脱落,重重落地摔成了两半。薛至柔心疼那杯盏一瞬,更多的则是诧异,看看唐之婉,面色苍白地望着那郎君的腰间,好似已经吓傻了。
薛至柔顺着唐之婉的目光望去,竟发现那人后腰处别了一块人皮面具,两眼的孔洞黑黢黢的,在昏黄摇曳的烛光影映下,极为可怖。
唐之婉一向怕鬼,此时魂飞九天外,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俊俏少年,待大略回过神,她连滚带爬地回到薛至柔身后,抚着胸胁喘息不止。
薛至柔定了定神,示意那郎君坐在自己对侧,边摆弄着案上的罗盘边问道:“敢问阁下平日可是做拿笔的营生?惯用左手?”
那郎君黑黑的眸子一亮,嘴角微微一扬,仿佛来了三分兴致,嗓音却是一如既往的低沉:“落榜明书科举子,自长安至京洛,靠画画写字挣些盘缠。”
“素来皆是考前抱佛脚,不想还有落榜后算卦的……”薛至柔喃喃一句,像是自言自语,又抬眼望向那人,语调高了两分,“我这里明码标价,童叟无欺,一卦三锾。但事先说好,这卦可管不到明年那么久,要算明年能否高中,且得明年再来。”
“不是来算卦,是来解梦,一个从小便做,做了十几年的梦。”
“哦?”薛至柔心头泛起几丝异样感,神色却分毫不显,只道,“说来听听。”
“在一个大门内外皆上了锁,唯一的窗户上装有数枚横杆围栏,无法出入的二层小楼内,有一女子被锁其中,除她以外别无他人。然而待外面的人撬锁打开大门,却发现那女子悬梁而死。衙役道此女乃是自杀,然而梦中那女子却突然诈尸,说自己是为人所杀。此梦纠缠我许久,故特来请教瑶池奉,若此女所言非虚,杀她的人究竟如何做到?”
话音刚落,四下里便有一股阴风吹过,携来三两雨滴,吓得唐之婉死死抓住薛至柔的肩,力道之大,竟连骨节都凸白了。薛至柔吃痛不已,想将她的手掰开,但唐之婉已然将薛至柔视作救命稻草,丝毫不肯放松。薛至柔无奈,只能咬着后槽牙,继续问道:“敢问那女子脚离地、头距房梁各几许?”
“做梦之事,哪里会有多么清晰。瑶池奉只消告诉我,如何以此法杀人就是了。”
“梦中女子与你是素味平生,还是普通相识?抑或……可是你至亲之人?初次发梦是何等时间,哪一年岁?什么季节?”
那郎君忽然沉了目光,嘴角一勾,好似是带笑,又似含着两分嗔怪:“熟识与否,何等季节发梦,又有何干系?”
“根据《周公解梦》,发梦时间不同,主凶吉不同;死者与你熟识与否,象征亦不同;甚至你的状态不同,所寓凶吉亦有别……比方说,若你是个身怀六甲的妇人,那么你梦见死人,说明怀男……”
那郎君霍地站起身来,眉眼虽怒意不显,但这居高临下的姿态,还是令人觉得十足压迫:“鄙人冒雨前来,潜心求问,不是来听你说什么怀男怀女的。瑶池奉若解不出便罢,若能参透,烦请正面解答。”
这嚣张的态度令薛至柔十分不快,但她没有回嘴,而是拿起桌案旁的鸡距笔,抽出一张诗笺,大笔一挥,写下密密数十字交与了他。
那郎君接过,定睛一看,只见其上写着“合欢皮二钱,何首乌一两,天麻二钱”云云,不觉失笑:“久闻瑶池奉大名,知晓你有明断悬案的本事。你若无法回答我的疑惑,直说便是了,为何给我开这治疯癫的药方?”
“如你所说,我是个断案的,不是作案的。若有冤情,须得先将现场详情分明告我,我便给你解答。你不说现场如何,却一直逼问我如何做到以此手法杀人,我怎会知晓?且去别处看看罢。”
说着,薛至柔抄起身旁的法杖把玩着,好似不知哪一下便会抡到那人身上。
那人如何看不出眉眼高低,冷哼一声,行至大门侧取了斗笠戴上,回头对薛至柔道:“看你年纪轻轻,竟敢用‘瑶池奉’三个字做道号,又吹嘘明察秋毫之力,我才来问你一问,不想你不过是个卖假药的江湖野郎中!虽然素味平生,还是要奉劝你一句: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告辞。”
说罢,那人未再做任何停驻,一阵风似的出了门。
薛至柔略等了片刻,方来到门前,见那厮融入了漫漫雨幕中,不见踪迹,才舒一口气,将店铺门紧紧关上闩好。
吓傻的唐之婉也终于回过了神来,早已忘了腹饿,两眼仍直勾勾的:“平日里你这店里来的人都苦哈哈的,今日好容易来个俊俏郎君,竟像个鬼似的,嘴里还不三不四的骂人……我看你还是自取三锾银钱,给自己做做法驱驱邪的好,别是先前查案的什么冤魂成精来寻你了。”
薛至柔虽然神神道道,实则是个法探,自然不信这些怪力乱神,至于那人的几句嘲讽,她更是没有放在心上:“我平日里所为可是查明真相,惩治真凶这等积德的大好事。纵便有冤魂,自然也是来报恩的。再说,平素里的客人怎么苦哈哈的了?那卖豆腐的张媪、卖炭的王翁,都是多好的人……不过今天来的这个,身份确实有些不同寻常,你别看他给自己贴金,说是什么明书科举子,其实斗大的字也不知道能认出几个,他啊,是个画师。”
“画师?你是如何看出来的?因为他袖口的墨迹吗?可若真是明书科的举子,袖上沾染墨迹不是很正常吗?”唐之婉说着,忽然又露出惊恐神色,“难道说,是因为那面具?”
唐之婉这般又怯又好奇的模样令薛至柔觉得十分好笑,特意卖了个关子,待被催得不耐烦时方解惑道:“是从他手上的茧子,以及左侧肩臂的厚实程度。你想想看,我们写字乃是三指执笔,肘接案,笔与纸有一夹角。画师握笔之法却是五指执笔,肘悬空,笔与纸之间垂直。长期如此,茧便会在无名指与小指上形成,其余三指位置也与常人不同,而执笔一侧的肩臂也会更为强健。此人是左撇子,对应的便是左肩臂,恰好是常人较弱的那一侧,所以可以很明显地分辨出来。”
唐之婉不觉发出某种类似崇拜的喟叹声,但目光触及薛至柔洋洋自得的神色后,便戛然而止,转而揶揄道:“不愧是薛青天之女,明察秋毫。说起来过两日便是你阿爷护送新罗使团入朝之日,届时你可要把他请到这灵龟阁里,给你增光添彩?”
唐之婉此语却令薛至柔瞬间垮了神情,小脸儿上即刻愁云密布。父亲性度温和,对子女一向鼓励尊重,唯有做法探、查悬案这件事,却是说一千道一万也不同意。要知道,薛至柔之所以打小便想做法探,正是受了他的影响,她幼年时,父亲一直是蓝田县令,在其治下,多年无一桩冤假错案,被百姓称为“青天明府”。薛至柔自小看其父办案手札长大,更随了其父的明察秋毫之力。先前武则天在位时,下令“举才妇”,使巾帼可与须眉同朝为官。她本想考取明法科,入大理寺做提刑官。谁料武则天崩逝后,此举渐被废黜,明法科也不再招收“才妇”,故而薛至柔不得不借这占卜算卦之名,实现自己断案拿贼的理想。本以为父亲军务繁忙,远在边陲,至少三两年不会到京洛,不想不到半年便接了任务,护送新罗使团与祥瑞“北冥鱼”入朝。
唐之婉本只是随口一说,见她小脸煞白,愁容满面,似乎因此烦扰不堪,又心生不忍,转了话头:“对了……听说,此一次圣人专门指派武驸马和临淄王一道来洛阳,迎接你父亲运送的北冥鱼,洛阳城又要热闹了。”
薛至柔无心管洛阳城热不热闹,只想着有这两个相熟之人在,平添被父亲抓包的可能。父亲是个温文尔雅的老狐狸,她那所谓明察秋毫之力,与父亲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不知自己究竟能抗几天,不被父亲发现灵龟阁的秘密。一旦被发现,她又该如何是好?立即修书向母亲求助吗?毕竟她父亲可是有名的“惧内”,但母亲远在并州,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抑或是求助叶法善?那老道士可是出了名的耳根软,万一再被父亲说服了可怎么是好。
眼看左思右想皆是无解,薛至柔轻轻甩甩头,似是想将这些烦心事暂且抛诸脑后:“今日那年轻画师的身份,可否劳烦你寻人帮我探听一下。”
唐之婉应了一声,伸出三根手指,学着薛至柔平素里的赖样道:“三锾。”
薛至柔翻了个白眼,似是在斥责唐之婉趁火打劫。
唐之婉笑道:“你方从我那里挣了三锾,又不是出不起,怎么我找你算卦出得,你找我问人便出不得?”
薛至柔无言以对,骂了两句奸商,回道:“银钱拿着不便,换了金粒,在楼上妆盒里,你要就拿去吧。早知如此便不问你了。”
唐之婉喜滋滋道:“那我便不客气了。时候不早,我回府一趟,帮你打听,顺便捎点好吃的来。”说罢便屐上雨屐,“噔噔噔”地跑了出去。
待唐之婉走后,薛至柔回到二楼桌案前,想着父亲即将入洛阳,为保险起见,这灵龟阁只怕要歇业几天,她抽出一块门符,大笔一挥,写下“因事暂歇十日”,轻轻吹着墨痕,打算明日一早便悬挂在正门处。
只是这一歇业,不知是否会有冤情无处诉说,薛至柔显得有些烦躁,又将鸡距笔饱蘸了墨汁,似是想修改那十日之期,又觉无从下笔,最终无力放下,满心愁绪恰如这绵亘缠绵的雨幕,怎么也梳理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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