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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上仙三百年
天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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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台崩毁消亡似乎只是一夕之间的事,很快,快到人们来不及反应。好像就是太阳落下山去,寂静一夜,又一如往常升了起来。

    但对乌行雪来说却并非如此。

    那不是一朝一夕,更不是短短一瞬,而是漫漫不知尽头。

    当年他由仙成魔,坐在落花台的滔天大火里,烈火焚身、灵魄撕裂、仙元尽碎……种种加之于身的痛楚,都抵不过这次。

    因为这次是他最抗拒的那种死寂。

    这与当初的三年静坐也不一样。在那静坐的三年里,他至少知道自己气劲正在流转,灵魄正在休养。

    这次却什么都没有。

    就好像……他其实已经死了,只是自己尚未知晓。

    ***

    其实乌行雪确实是死了的,就在天道彻底崩毁的那一刻。

    他先前责问灵台时说过的那些话,在那一刻得到了印证——

    它确实有了“生死”,也确实有了“善恶”。

    所以它在消亡之时衍生出了它本不该有的东西,凡人常称之为不甘,仙门中人则称之为临终之前的“怨恨”。

    凡人怨恨会缠绕在杀他的人身上,而灵台消亡时,那些“怨恨”如云如龙,如天之盖,统统砸向了与它因果最深的两个人、也是亲手将它送向覆灭的两个人。

    没人能在强弩之末下再承受这样的怨恨。

    所以,在灵台崩毁消亡的那个瞬间,萧复暄和乌行雪其实都是死了的。

    可这世间还有一个凡人常挂口中、却又总无从印证的东西,叫做“一报还一报”。

    无从印证是因为这并非规整的平衡,也并非必定的道理,没人敢说它一定会来,会在何时来,它永远无可预料。

    它之所以存在,仅仅是因为人行天地间,任何善恶都会留下痕迹。有人记得,就或许有人会还回去。

    而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有一个人在神木树底、雷劫声中豁出过一命。

    他自己都已经不记得了,却在又一次将死之时,等来了故事的后续——

    天道“怨恨”砸落到萧复暄身上的那一刻,久违世间的神木之力光华尽显,抵了一切。

    于是,他在死去的那个瞬间新生,曾因雷劫而碎的灵魄复归完整。

    时隔数百年,善意和庇佑终有结局,一报还一报。

    曾经,人间有过一个传说。说落花台最高的崖石之上有一株参天神木,华盖如云。它悲悯有灵、记刻生死。

    不论是显贵还是乞儿,不论有人惦念还是无人问津,在那棵树上,永远生是繁花,死为落英,灿若云霞。

    传说那株参天神木,常人一生能得见两回。一次是呱呱坠地,一次是将死之时。

    后来白云苍狗、物是人非,连传说都已销声匿迹,世间自然再无人能得见。

    可这一次,萧复暄“见”到了。

    他在将死之际,于一片黑寂之中恍然看见了一片高崖,那崖上是融融树影。

    直到他感觉自己提着一把剑,艰难地走向高崖。他才猛然反应过来,他并非真的“看见”,而是想了起来。

    他在这一世的将死之时,终于想起了上一世的末端——

    他穿过葭暝之野的狼烟战地和无边死寂,走上那片高崖,在神木脚下以剑支身,抬起了头。

    他没有看到传说中灿如云霞的满树繁花,但他在满眼血色中隐约看见树冠间有一道倚坐的素白身影,像枝桠交错间漏下来的煦和日光。

    他知道是看错了,但那确实是他那一生所得见的最后一道白日光。

    那是乌行雪。

    ***

    萧复暄在将死之时记起了一切,那是后来所有纠缠最初的开端。从此往后,两个人的事完整如初,再不会只有一个人记得。

    萧复暄死而复生的那一刻,腰间锦袋中的白玉雕像咯咯震动起来,无数道金色丝线在白玉之中透照出来,将所雕之人缠裹得严丝合缝。

    那是三百年前留在雕像里的深浓爱意,是他静坐于极北之地,一剑一剑刻下的咒术。在这道咒术之下,他和乌行雪生死牵连。

    所以他躯壳里的万象生机,都在那一刻供往这世间另一个人身上。

    所以萧复暄活了,乌行雪便活了。

    他们曾经与太多事物因果相连,而其中牵连最深的便是神木和天道。如今天道消亡,神木还报,两相抵消。

    他们死去过又复活,从此,一切最深的羁绊只在彼此之间,再无负累因果。

    ***

    乱线“灵王”被抹杀之际,现世与之相关的一切皆不复存。

    而神木抵去天道“怨恨”之时,不仅还了当年萧复暄身挡雷劫的一报,还应了它曾听过的无数祈愿,还了众生一个清明世间——

    “灵王”不存,乱线“不存”,于是天道强行平衡善恶之下所干涉的那些,也不复存在。

    整个世间于自洽之中,落在了最平静的时候,然后由此缓缓向前……

    如此种种对于乌行雪和萧复暄而言,是一条生死拉锯的漫漫长路,他们走了三百年才堪堪望到尽头。

    但对于现世人间来说,一切只是一场夜来惊梦。

    他们只是囫囵睡了一觉,梦到了暗无天日和尸殍遍野。

    等到东方既白、天光乍亮,他们眯着眼醒来,看到燕雀掠过屋檐,那一切悲恸嚎哭和惊魂不定就像清早笼罩在河上的薄雾一样,倏然渺远了。

    世间一切都落在煦和日光中,人们怔怔坐了片刻,那场惊梦就甚少有人再记得起来。

    后来的后来,也只在一些民间话本的只言片语中偶尔乍现。

    话本里说,世间曾经有过一株神木,也有过一座仙都,只是后来都不见了。它们彻底消失之时,正是三月。据说有天光笼罩万物,于是所有杏花在初三那天一夜缀满枝头,在初七开到最盛。

    繁花动山城。

    人间满是春色,唯有落花台最高的山崖之上,站着一株斑驳枯树。那棵树很大,参天而立,却无一叶、也无一花。

    有人说那就是神木的遗迹,它之所以斑驳干枯,是因为世间有万般杏花在恰好的时节替它开了。

    还有人说,神木不开人间之花。倘若你在某处看见一株无花无叶的枯树,而当下恰好有云霞漫天而来,映衬枯枝……那就是有缘见过它了。

    话本里常说,世间是有过仙的,但人们却再说不出来那些仙姓甚名谁,曾经为何成仙,后来又去往何处。

    所以后来同样甚少有人知晓……

    这世上曾经有过一位被称为“天宿”的仙。

    他死而复生的那一天,灵台消亡,神木相抵。人间天光乍泄,大梦方醒,一切痛苦挣扎和暗无天日都成虚妄,应和了他的字号。

    他字号为免。

    免者,赦也,百罪皆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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