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

    天色将明未明。

    周易仍然在处理奏折，面色古井无波，仿佛没有感情的机器。

    一张张关乎无数人荣辱、生死的奏折，在周易眼中只有是非对错之分，不会让他感到同情，也不会引起他的愤怒。

    正在这时。

    禁军统领急匆匆入内，躬身禀报道。

    “陛下，城中多处走水，兵马司难以遏制火势，是否准许禁军灭火？”

    自正统一百年起，周易就下令取消了跪拜礼，并对此制定了相关律法，任何强制他人跪拜都会施以鞭刑。

    朝廷官吏很自然的适应了不拜皇帝，却对百姓不拜他很不适应，私下里煽动百姓恢复跪拜礼，还拿武神庙做借口。

    周易砍了一批脑袋，再无人敢拿此说事。

    “去吧，记得张贴公告，今夜百姓所有损失都有内帑赔偿。”

    “陛下仁德！”

    统领躬身离去，集合宫中禁军去城中灭火。

    周易又批了十几封奏折，忽然起身说道：“朕乏了，去寝宫安歇。”

    值守内侍愕然，面露不可思议，陛下已经十几年没离开过勤政殿，年轻些的内侍甚至从来没见过陛下去后宫。

    早朝、奏疏都是在勤政殿处理，偶尔想要吃饭睡觉就去偏殿。

    随身内侍小路子最先反应过来，嗓音浑厚有力，朗声道：“摆驾万寿宫！”

    周易走出殿门，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内侍，吩咐道：“小路子跟着就行，你们整理好奏折，明天朕继续批阅。”

    众内侍躬身答应，看向路公公的眼神不乏羡慕。

    自正统帝登基之后，所有秉笔太监都叫小路子，传至今日已经有二十几任，近乎成了官名一般的称呼。

    周易漫步在宫中，不疾不徐。

    “小路子，来宫中几年了？”

    “回陛下，十二年了。”

    “家中有几口人？”

    “三十二口。”

    “家里做什么营生？”

    “托陛下的福，接了尚膳司的蔬菜供应。”

    “……”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从勤政殿向西南走，眼见着周围宫殿愈发僻静，小路子低声提醒道。

    “陛下，这不是去万寿宫的路。”

    “朕知道。”

    周易来到一座无名宫殿前，沉声说道：“朕要见个老朋友，当年就在这儿认识，也该在这了结。”

    小路子倏然间面色一白，懦懦没敢言语。

    周易推开宫门，内里芳草萋萋，院墙多处破损，显然长时间失了修缮。

    自登基之后周易从未选妃，后宫空无一人，这冷宫就失去了效用，上百年未有人来过，有些破旧也是正常。

    周易向前行去，来到杂草丛生的台阶前，挥手真气席卷清理干净。

    径自坐下，仰头看天。

    “小路子，这天不似百年前蓝了。”

    小路子低声回道：“回陛下，据说是烧石炭的工坊太多，黑烟遮了天色。”

    周易问道：“那是好是坏呢？”

    “当然是好事，有了那些工坊，老百姓才能吃饱饭。”

    小路子又说道：“不过近些年，神京百姓吃饱了饭，天色日益昏暗，对石炭工坊颇有异议。”

    周易叹息道：“所以朕再怎么勤勉，也难做到完美。”

    “陛下，咱家也算是熟读经史子集，去考文试或能中进士，然而遍数历朝历代，未有如今之盛况。”

    小路子真心实意的推崇道：“您当真是万古一帝！”

    “既如此……”

    周易忽然问道：“你为何背叛朕？”

    噗通！

    小路子跪在地上，不敢有任何隐瞒的说道：“陛下，那妖人拿九族威胁，逼迫奴婢窃取宫中机密。”

    周易盯着小路子看了许久，散去双目凝聚的真气：“自己去三司自首伏法，或许能留得性命。”

    小路子咚咚咚磕头：“多谢陛下饶命。”

    桀桀桀……

    一阵怪笑声传来，紧随其后是翻腾的黑雾，如同乌云罩顶，将整个龙宫笼罩其中。

    “百年不见，杀人不眨眼的东厂督公，竟然变得心慈手软了？”

    小路子忽然痛苦尖叫，五官扭曲变形，面庞隐隐浮现黑雾，腾的从地上窜起，双掌化爪向周易杀来。

    周易双目激射真气，穿透小路子胸膛、头颅，叹息道：“老鹿，你我恩怨，何必牵连无辜。”

    “咱家还以为，陛下忘了老朋友呢。”

    黑雾翻腾凝聚成人形，化作白发苍苍的老者，正是近两百年不见的老鹿。

    “怎么会忘记？”

    周易说道：“朕在这世上，只有你这一个故人了。”

    “我也一样。”

    老鹿站在冷宫门口，仔细打量随意坐在台阶上的周易，恍如当年二人初相识一般，只不过互相换了位置。

    “咱家有个疑惑，还需请教督公。”

    周易颔首道：“知无不言。”

    “以督公的实力、性子，何必留恋这皇位？”

    老鹿言语中略带几分无奈：“不若做个逍遥山人，寄情山水红尘，咱家寻不到你，自然也就不寻仇了。”

    “世俗皇权于朕眼中，不过区区儿戏。”

    周易说道：“然而无穷无尽的朝廷政务，能充斥朕的心神，不去修炼，不去感悟天地，也就能永远保持自我。”

    “保持自我？”

    老鹿面露疑惑，沉吟片刻点头道：“似乎先天境界之后，你小子变了许多，不止是修行天赋，还有性子。”

    周易眉头紧皱，自家人知自家事，内在的变化比老鹿见到的严重百倍。

    莫名其妙的自称，不知所谓的词汇，无缘无故的知识，乃至于对公平执念……原本那个只讲利益的东厂督公，正潜移默化的变成另一个人。

    “所以朕必须忙碌起来，什么都不去想，陷于俗务，变化就能越来越慢。”

    “竟然是这样。”

    老鹿恍然，惋惜道：“那就没办法了，咱家既然知道你在宫中，那就一定回来寻仇，不死不休！”

    周易疑惑道：“这是为何？莫非朕这个皇帝做的不好？”

    “你这皇帝做得很好，前无古人的好。”

    老鹿赞叹道：“咱家这百年间，参悟古今史书，发现历史就是个轮回，每隔几百年就出现明君昏君，经历盛世乱世。”

    “偏偏小易子长生不老，又是个至公无私的明君，或许能终结几百年一次的乱世大劫！”

    “可惜啊……”

    老鹿叹息一声，全身雾气翻腾，从体内钻出上百颗头颅，看模样老少僧俗各异，尽皆痛苦狰狞。

    “咱家为了活命，答应了老天爷，一定要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