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彼得走到血肉之塔下，在巢穴的边缘站定。他周身散发出的光芒轻微灼烧着组成巢穴的生物质，其他异兽便不敢靠近。

    但这些非正常的动物依旧听从着来自母体的指令，有规律地依次朝着彼得喊叫，甚至用不同的吼声叠加出一个个彼得能听懂的音节来：

    “语言——掌握——沟通——谈判——”

    “……你想跟我们谈判？”彼得面色平静如水，“还是单纯拖延时间呢……你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人手，不是么？”

    “——筹码。”

    兽群中发出一阵骚动，紧接着，巢穴中矗立的十几根血肉柱体轻轻抽动了几下，原本覆盖在柱体上的筋膜立刻崩断撕裂，露出了它们包裹着的东西——那些形态各异的“蛋”。

    彼得抬头看去，那些或大或小的蛋状物似乎因为筋膜的褪去而开始逐渐恢复活性。

    它们散发着各不相同、却又出奇一致的感觉。

    彼得立刻认出了那是什么——异想体失活之后，所留下的“蛋”。其中，还有一个令他颇为熟悉的蛋——最开始那个人畜无害的异想体被镇压后留下的蛋。

    身后的队员们同时发出一阵惊呼，显然是被这些蛋所惊讶到了——它居然在有目的地收集异想体的蛋？

    如此说来……最开始众人碰上的那个人畜无害的异想体，恐怕就是它释放的诱饵！

    “……我承认，这确实令我吃惊。”彼得嘴上这么说着，脸色却是丝毫不动，“你似乎能以某种方式抑制它们重新恢复活性，而现在你解除了限制——你是要以此来威胁我们么？”

    “——这是——筹码。”兽群成了它们母体的发声器官，被母体控制着叫道。

    “……”

    “我们、消亡、否定——我们、毁坏、肯定；你们、毁坏、我们——我们、消亡、你们。”

    显然，这个意志正在表达“如果你们打我，就放异想体杀你们”的意思。这几个词的编排明显比刚才合理且有逻辑了不少，让它的意思也便于理解了些。

    “虚张声势。”彼得冷笑一声。

    既然它所控制的异想体中有类似于之前那个诱饵一样毫无战斗力的家伙，这十几根血肉之柱上的东西必定有滥竽充数的成分。面对能同TETH多如狗、HE遍地走的兽群正面对抗、甚至赶尽杀绝的团队，这样一些存在滥竽充数、等级不明的异想体大概率不会形成多少威胁。

    自然也不会在谈判中发挥多少作用。

    “——我们、不会、消亡——你们、会、消亡。我们——无数机会；你们——一次机会。”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释放它们？”彼得微微眯起眼睛，质问道。

    对方展现出在谈判上的水平只能用“低”来形容，不过另一件事倒是让彼得很在意：

    这家伙所说的话，似乎越来越符合语法了？

    “因为——损失、规避、有可能。共同、规避；我们、有利、你们、有利。”

    “很遗憾，”彼得摇了摇头，“我们正是为了镇压这些家伙、并从它们身上获取点东西而来。你无法阻止我们。”

    “疑问——你们、拒绝、谈判？”

    彼得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提了一个要求：“如实回答我几个问题。根据你的回答，我会决定是否和你谈判，还是直接干掉你，破坏你所建立起的一切。”

    “……问、肯定。”兽群的声音低沉了些。

    “第一个问题：你是什么东西？”彼得伸出一根手指。

    “……我们、是、集群意志。个体、可能消亡、母体、永远存在。”

    “好，第二个问题：你——你们为什么会听懂和使用我们的语言？”彼得伸出两根手指。

    “语言，容易学习。我们——听你们、使用语言，很快就能学会。现在，也在学习。”兽群嘶吼着，所拼凑出的声音居然是越来越像样了。

    “好，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袭击我们？”彼得伸出了三根手指。

    “因为，你们，可以作为、教材。”

    “……教材？”彼得皱起了眉头。他没有理解。

    “你们的躯壳——耐用，我们的躯壳——老化、损坏、过快。查看、仿制你们的躯壳，设计、构建我们的躯壳。同化、生产更多我们，击败、所有你们。”

    属于集群的意志毫不遮掩地展示着自己的野心。

    可以看出，它拥有极高的智能，这种智能让它能够设计和孵化自己族群的成员、同时指挥大量的生物、甚至能在极端的时间内，单凭着窥听彼得等人的对话分析并学习人类的语言。

    但它又是愚笨的。它对于作战没有任何概念，对于一切涉及到力量碰撞的局面，它只会选择让战斗成员以本能的方式冲杀，而不下达任何宏观指挥的命令；因为习惯于分析与下达命令，它不能理解人类在沟通时的尔虞我诈、不能理解谎言的意义。

    就是这样的族群，却能硬生生依靠着高效的资源运作模式，堆死了十几个异想体，甚至它学会了将这些无限复生的同类“关起来”……简直不合逻辑。

    它究竟还会不会构成更大的威胁？它是否是刻意将自己伪装成这样以欺骗人类？

    当猜疑链构筑起的那一刻，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它与人类，终究是不能互相理解的。

    彼得沉思片刻。

    “……很遗憾，我终究还是决定消灭你。”

    “疑惑——为什么。我们所说的都是真实的。”

    彼得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基于你阐述的事实，我认定我们与你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最终的彼此消灭和吞噬，不是一切的基础与共识吗？”它突然用复杂的逻辑说出了一句连贯的话。这大概是它目前所能达到的最复杂的语言表达了。

    “当然不是——因为现在我们与你不需要休战。任何认定要以消灭我们作为最终目的的组织和个体，都是我们的敌人。放出那些异想体吧，然后亲眼看着我们将其击败，并拿走胜利的果实。”

    “……谈判失败。既然这样，我们已经准备好在这场混乱中被毁灭，你们准备好面对死亡。”兽群说道，它们突然话锋一转，“还算不错，在毁灭之前，我们基本学会了使用一门语言，真是有趣。”

    话音未落，高居于血肉柱上各色各样的“蛋”，开始迅速生长。

    异想体们开始逐渐从失活状态中恢复。

    “彼得先生，除了您目前所见到的这个ALEPH级信号源外，侦测到两个ALEPH级活性信号正在增强，三个WAW级活性信号正在增强。”Andres的提醒在耳边响起。

    可彼得却罕见地无视了Andres，反问集群意志说：

    “你在被破坏、并重新再生之后，还会保有现在的记忆么？”

    “不会。”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自我毁灭呢？”彼得有些困惑地问道。

    “有区别。你们注定会破坏我们，不会留下任何东西，而我破坏自己，可以选择留下什么。在森林中的某个角落，我们已经完成了对当前重要数据的备份。我们会向躯壳们下达循环指令，在我们复生后，找回这一切。”

    “……”彼得不再说话，转身向着众人走去。

    在他的身后，异想体震耳欲聋的嘶吼与怪诞的狞笑刺破了这片沉寂。

    “各位！对方亮出了底牌——它所捕获的异想体！是时候拿起武器了！”

    说着，彼得背后的六对翅膀猛然张开，而众人头顶的光环，正放出源源不断的光明。

    ……

    当终末的利刃贯穿了能喷吐烈焰之龙，当血红怪刃斩断了缝合而成的头套屠夫，当坚韧的魔丝将粘腻的触手切做臊子，当无尽的光明焚尽潜藏于阴影中的瘆人怪笑，这一切不出意料地尘埃落定。

    方圆数百米已然化作彻底的焦土，生命禁区之中，不剩下任何其他活物，只剩下大地上留下的沟沟壑壑触目惊心。

    彼得默默摘下头顶的光环。光环立刻幻化为一团流淌的光明，最后凝结为了那本圣书，伴随着彼得解除神备而化作光屑消散。

    黑色重新染上彼得的须发，辉光从瞳孔中再度消隐，只留下他复杂的目光，看向那堆已经失活的生物组织，以及其中那个精致的“蛋”。

    残破的巢穴迅速萎缩、退行，血肉之塔在纷乱的攻击之中逐渐崩溃，集群意志在无声中迎来了最终的毁灭。

    它借由幸存的工具兽亲眼目睹了自己的失败，没有做出任何表示，尽管这并不在它的预料之中。在自己即将失活的尽头，它关停了自己的一切硬件，什么也没有说，简直是“面无表情”地迎接自己的终末。

    它似乎并不害怕消亡和失控，甚至连对这方面的思考和探究都不屑于做——即便它下次睁开眼时一切都会重置、它也不会是它自己——即便这是它集群意志的消亡。

    这和生物个体坦然面对死亡截然不同，它似乎觉得这理所当然，不需要任何程度地重视与思考，也不在乎“自己”在消亡之后会去往何方——它只是如同听到门铃就去开门一样自然地迎接崩溃的到来。

    或许，集群意志从未理解“自我”为何物，它也从未明白集群也是一种个体。

    然而，这个无法理解个体的集群，却是异想体中的一员、成为了集群的个体。

    “……真是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