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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谕
第八百二十章 番外:抉月番外——为你,不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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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息之地里的莲花,又在不合时节的日子里开了。

    一看便知是星伶百无聊赖下的小心思。

    红白交映的荷花在连田碧叶上轻轻摇曳,碧叶底下的鲤鱼摇尾而过,卷着裤腿的星伶双手托着一捧水,小心翼翼地撅着屁股低下身,要将手中的一捧水倾进池中。

    白生生似藕节般的两截小腿浸在水里,未防及脚下泥滑,险些一跟头栽进泥水里。

    提着点心来的抉月瞧她小心翼翼的动作瞧了许久,眼见着她要摔进水中,连忙跃过来稳稳托住她的手臂。

    星伶撞进他胸口,一双黑白分明灿比星辰的眸子里还满是后怕:“还好还好”

    “什么还好”抉月笑问她。

    “你看这个,月哥哥。”

    抉月低头,这才发现就算刚刚星伶险些摔倒,两只并拢在一处的小手也死死地靠紧着,没有松开一丝一毫。

    手心里捧着一点水,水里有两只蝌蚪,黑乎乎,滑溜溜的两个小不点在她掌中水里转来转去,快活地摇晃着尾巴。

    “我方才在那边的石头缝的积水里看到的,月哥哥,你扶着我一点儿,我把它们放进池子里。”星伶稳稳当当地把腰身交给抉月。

    抉月掌心朝下,探着手臂横在她腰下,极是克制绅士地扶着她的腰身,眼底是如同早春三月的风吹过,温柔得不会惊扰到贪花吮蜜的蝴蝶。

    “义父说,万物有灵,身为神枢,护万物之灵,守万物之身。小东西,你以后可不要再跑到别的地方去啦,好好在这里长大吧。”

    星伶将蝌蚪轻轻地放进水里,看着它们游远,在抉月怀里转过身来,亲昵地搂着他的腰身,冲他笑得明媚无邪:“月哥哥,你又带了什么好吃的给我吗”

    十三四岁的少女,说话间都带着淡淡的少女甜香,更莫提她自小在神息之地这样灵气萦绕,百花争艳的地方长大,自是万般的出尘绝色,晶莹剔透,不染尘埃。

    抉月低头看着赖在自己怀里不肯松手,讨着点心的小阿伶,伸手揉揉她的发,将一袋子点心递给她拿好。

    “桃蕊云片糕”星伶惊喜得亮了双眸,“还是月哥哥你好,义父都不让我吃这些,说怕我牙疼。”

    “尊者是担心你,不要惹他生气。”“我才没有呢,义父才老是惹我生气,就拿这池子里的莲花来说吧,我就是无聊才催开的它们嘛,义父非要说我不守时令,有违秩序,我又没有催开别处的,就只是这里的

    好不好嘛月哥哥,你说义父是不是讨厌”

    抉月宠溺地点了点她的鼻子,悄声道:“你再说尊者坏话,他又该拉着你去练功了。”

    星伶吐吐舌头,皱着鼻子作了个鬼脸,好一幅表面顺众内心不服的调皮鬼模样,逗得抉月直笑。

    又见她还站在池边泥水里,便将她抱过来坐在一边的石头上,蹲下身来,浇着湖中的清水濯洗她一双白嫩嫩的脚丫子,洗净上面沾着的泥水。

    “月哥哥你的做什么呀”

    抉月捧着她的双脚放在怀里,用衣物仔仔细细拭去水渍,温声笑道:“姑娘家要爱惜自己,不要受凉,更应该打扮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的,这样才好。”

    星伶咬着一片糕点,歪头瞅着抉月,还调皮地翘了翘自己的脚趾头,踩着抉月的手心。

    她虽总是待在这神息之地里,但偶尔,义父也会带她出去见见神殿里的其他人,当然了,总是只有他们看得见外面的人,外面的人却看不见他们。

    义父说,那叫画地为牢,等以后自己也变得厉害了,他就把这一招教给自己。

    她见过那么多的人,却没有见过比月哥哥更温柔,更好看的男子。

    没有见过,比月哥哥笑起来更让人安心的人。

    她想,月哥哥是这天底下,最最好的男儿,不对,是最最好的人了。

    比义父还好,义父还老是不让自己吃点心,不让自己跑出去玩呢,自己要是练功不用心,还会被他教训呢。

    但月哥哥不会,月哥哥会在葡萄架下扎好秋千,推着自己高高的,高得要摸到天上的云,自己像鸟儿一样自由。

    什么时候,月哥哥才能把自己从神息之地里带出去啊

    外面的世界,一定要比神息之地更有趣,更好玩的,也一定会有更多的好吃的点心。

    她总是在书本子里描述的那些热闹的街市,叫卖的小贩,热气腾腾的刚出锅的白馒头,还有私会的秀才和千金呢

    但外面到底是什么样子,真想去看看啊。

    于是她问:“月哥哥,你种的葡萄,还没有熟吗”

    抉月失笑,双手捧着她一对作坏的雪足,安静得似月光的双眼笑看着她,“还没有。”

    “那要到什么时候才熟啊”

    “等到,她熟的时候。”星伶认真老成地叹了一口气,连可口的糕点都吃不下去了,眉头也拧得紧紧的,在她稚气未脱的脸上显得滑稽好笑,“唉,义父说,神枢可改四季颜色,也可六月飞雪,还

    可冬日生莲,我要是能让那葡萄,早点熟就好了。”

    抉月像个骑士那样半跪在地,还托着她的脚丫子:“为什么,想吃葡萄了吗”“不是的,是想出去玩,但是义父不答应,非说外面没什么好看的,不如这神息之地有意思。唉,月哥哥,我要是能快点嫁给你就好了,书本子里说,嫁夫从夫,我要是嫁

    给了你,我就可以跟你一起住,就不用待在这里啦,书本子里还说”

    “阿伶。”

    “嗯”

    抉月认真地盯着星伶看,他总是温柔的眼中有着奇异的色彩,像是星伶总是半夜观的那些星子尽入了他眼中。

    “你真的愿意嫁给我吗”“当然了,阿伶要嫁给月哥哥做妻子,月哥哥要带着阿伶走过山河湖海,看过风雪雨露,要去认识好多好多有意思的人,还有吃好多好多的点心,不用天天待在这里,还要

    被义父盯着骂,哼”

    她好像有很多美好的憧憬和期待,幻想着越过这神息之地之后的美好人生,好像看到了摘来天上云裁作衣,撷一朵海中浪绣成裙,再握一把月光作胸针,别衣襟。

    而在她对未来所有的美好想象里,都是有抉月的。

    后来抉月总是会想,他为何那般无能,守不住阿伶那样明亮又绮丽的美好想象。

    “来,阿伶。”

    抉月牵起星伶的手,从神息之地的那间木屋后墙上按下机关,带着她钻进了俗世。

    俗世里的人间烟火,平庸无奇在她眼里都有别样的风味。

    她忙碌不已。

    不似神息之地里的逆改四季,冬日莲开,外面的季节已是大雪纷飞的冬天。

    虽知星伶功力深厚不惧严寒,抉月还是寻来又轻又暖的斗篷给她披上,白底红梅,映得她娇艳天真,摄人心魂。毛茸茸的狐狸毛挠着她的脸颊,水灵灵,俏生生。

    她左看看右瞧瞧,怎么也逛不够,看不够,欢快的笑声比屋角挂的那一角竹风铃迎响还要清脆动人,像是一头栽进了人间极乐的人,乐不思蜀。

    “月哥哥这是什么”

    “月哥哥这个好吃吗”

    “月哥哥那个地方好热闹呀”

    “月哥哥月哥哥月哥哥”抉月跟着她四处走,不知为何,往里看惯了看腻了的凤台城,有她在身边,再看之时竟都有了鲜活的生趣,而他本已无比厌烦这座腐糜又堕落的城,只想回到遥远的朔方

    故里。

    “这是哪家的小娘子,生得如此俏丽”不知是哪家的二世祖,大冬天地装模作样一把折扇,轻佻地挑着星伶的下巴,贪婪的目光肆意打量。

    “你又是哪家的公子,竟如此轻浮无礼”星伶也不生气,只是直勾勾地回看着那二世祖,软糯的声音不见丝毫烟火气,空灵如仙乐。

    二世祖何曾见过如此绝色

    竟是一时直了眼,讷讷地伸出双手向星伶脸上摸去。

    抉月抬手折了那人的手骨,将星伶掩在身后,清冷的眸子里含着凛凛寒色:“陈公子。”

    “抉月公子”二世祖一见这人是昭月居的抉月公子,心思大起:“这莫非是你那处新得来的尤物您出个价,今儿我把她买了,包您稳赚不赔”

    抉月心底涌过浓烈的杀机,手上寸劲一动,废了陈二世祖一条臂膀:“我抉月的人,你出得起价”

    二世祖捂着断臂哀嚎,想要叫嚣着骂几声,却被抉月一个眼神骇住,所有的话都生生咽回去。

    凤台城中谁人敢得罪抉月公子,这个老鸨

    抉月拂袖,像是厌弃身上沾了那陈二世祖的气息。

    转身拉着星伶向别处走去,有些歉疚道:“是我不好,不该离开,让你受惊了吧。阿伶,你还好吗”

    他只是去看了一眼旁边店铺里卖的首饰,想给星伶买一些,就让旁人钻了空子,这让他自责。

    星伶却只是歪着头打量着抉月,笑得一双眼弯弯的:“月哥哥,你是不是一个大官啊”

    “为什么这么问”抉月好笑道。

    “他好像很怕你啊,我看神殿中,所有的神侍神卫都很怕神使,而神使呢,又都很忌惮神枢,你一定是个大官,那个人才那么怕你吧”

    抉月站定,握着星伶的手掌也缓缓放开。

    他哪里是什么大官

    他不过是个风月之地的老鸨罢了。

    污浊不堪,辗转于皮肉之间,连站在她身边,都自惭形秽,怕自己这一身的脏污亵渎了她的圣洁无暇。

    星伶见他顿步,回头问道:“我说错了吗”

    “阿伶,我”“不是就不是啦,有什么要紧”星伶跑回来两步挽起抉月的手臂,软软地挂在他身上,嘴里咬着一串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糖人,一本正经地说:“义父说啦,名有贵贱,人

    无高低,神枢之责除却庇护天下黎民外,还有平不公,除奸佞,荡世间之浊,还乾坤以清。”

    “刚才那个人呀,我看就是浊,月哥哥你刚刚可是在平不公,除奸佞,跟神枢一样了不起呢。”

    抉月面色渐软,心底的万般坎坷都像是被她几句话轻轻抚平。

    大抵是她天生便该做神枢吧,三言两语便能使人破开迷雾,知晓方向。她拖着抉月继续往前走,不时回头要买这个,要买那个,抉月怀里抱了一大堆她挑拣的有用没用的小玩意儿,直到皓月当空,繁星漫天,凤台城中突然下了一场大雪,城

    里种着的梅花树迎风招展,白雪红落俱低头,抖落了这世间最盛大的浪漫。

    星伶兴奋地一跃而起,跳到抉月的背上,晃着两条腿高喊着:“月哥哥,我从来没有在神息之地见过这样的景象太美了”

    “你喜欢啊”

    “喜欢喜欢,喜欢得不得了我就说义父骗我吧,明明外头有趣多了,他还说神息之地才是人间绝景,哼,他个大骗子”

    “那以后每年,我都带你看。”“好啊好啊,月哥哥你以后还有什么好看的景致,都要带我看好不好你一个人看多没意思啊,阿伶陪你,每年都陪你,一直陪着你,永远陪着你所以你一定不要落下我

    哦,月哥哥,拜托拜托,大不了我以后不问你讨点心吃了嘛”星伶怕抉月不同意,以前就求过抉月好多次,求他带自己出来,他一直不答应,今日是头一回破例,所以她说了一大堆浮夸又搞笑的讨好的话,生怕抉月以后都不带自己

    出来了。

    抉月忍不住发笑,背着星伶走在漫天的花雨下,听着她放软了声音祈求自己的声音,轻声应着:“好,我答应你。”

    “月哥哥全天下最好了”星伶得了应许,高兴地搂紧了抉月的脖子,脸颊贴着他脸颊,乌黑的眼珠子里满当当都是欢喜,一双腿也晃得老高。

    走到桥边码头上,抉月包了叶小舟,两人上了船,荡到河中心。

    立在船头的星伶闭目仰面,好像这花雪雨格外偏爱她宁静的容颜,落满了她的发间和衣衫。

    河那岸的万家灯火映水光,粼粼闪烁似天上星子入得凡尘来,星光亲吻水中落花,和声共颂人间繁华。

    晚风带起星伶的长发,扬扬洒洒飞起又轻轻柔柔放下。

    天地间,哪一物,敢独自将她占有抉月站在一侧看着星伶,从未有过的满足填满了他的胸腔,那时他想,这令他备觉厌烦的人世自有千万种龌龊不能细看,但此生若能与她风雪共白头,便是刀山火海,地

    狱鬼殿,也无妨。

    许是这场大雪与某一年某一日的格外相似,抉月恍惚间想起了很久以前的自己。

    那时候的自己,还干净如这天地间的一场雪,不沾红尘。

    他还记得那日的雪压低了江公院中的红梅树,神枢奚若洲他对江公道:“借你门下这小童一用。”

    江公便问:“何时归还。”

    奚若洲说:“他我就不还了,倒是可以用一道教你窥人星象的法门,作为交换。”

    江公问:“此小童并无异处,何处值得你如此费尽周章”

    “我缺个洒扫煮饭的小跟班,见他生得好看,想带回去养着,不行啊”很久很久的后来,抉月每每想起此事,都会想起奚若洲用窥人星象这样高深的法门换了自己,那时候的江公岂会知,便是窥人星象这法门,也是奚若洲一手棋而已,为着

    的,不过是让他窥见阿伶,不,窥见方觉浅的命数。

    从那么久那么久以前,他们所有人,便都已落入奚若洲的棋局,人人皆子,无一可逃。

    他便那样被奚若洲带走,未能与王家的兄弟们好好道别,也无法道别。

    摇身一变,他成为了凤台城里声名赫赫,人人惧三分的昭月居老板,抉月公子。

    来往的都是达官显贵,

    神殿高人,那一方小小的昭月居,竟使天下忌惮,无人敢动半分恶念。

    奚若洲教了他很多东西,教他如何运筹帷幄,如何左右互搏,如何窥人心机,还如何扬眉震慑。

    唯独没教过自己,怎么不去爱上那个叫星伶的小丫头。

    那是他到凤台城的第二年,奚若洲将他召去神息之地,说来很具趣味,那时候奚若洲正对着一个哭哭啼啼不肯吃饭的,四岁的小姑娘无可奈何。

    小姑娘生得粉雕玉琢,说不出的可爱,粉扑扑的脸上全是泪珠儿,正瘪着嘴跟一碗粥斗智斗勇斗气。

    “你今儿能让她吃下一口饭,本尊教你一门招数”奚若洲将那碗快要凉掉的粥塞到抉月手里,“这是我活祖宗,你把她侍候好了,比什么都强”

    抉月忍俊不禁,抱着软糯得像个团子似的小姑娘坐在自己腿上,哄着她:“小姑娘,你吃完了饭,哥哥下次给你带糖过来,好不好”

    “我不要糖。”

    “那你要什么”

    “我要我爹,我娘,还有我奶奶。”

    “他们去哪里了”

    “不知道,他们不要我了。”

    旁边的奚若洲冷不丁抛过来一句:“死了。”

    抉月心底一疼,原来跟自己一样,是个孤儿啊。抉月擦干她脸上的泪珠子,轻轻哄着她:“他们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以后,我们都会去那个地方,等你长大了,变老了,就能遇到他们了。但是你如果不好好吃饭,他们

    见到你,可是要生气的。”

    小姑娘还带着泪的眼睫毛眨啊眨,扑闪闪黑漆漆的大眼睛里全是疑惑:“他们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去”

    “那个地方很黑,他们要先去点灯,探路,打掉小怪兽,你去了,才不会害怕呀。”

    “你没有骗我吗”

    “没有。”

    “那你明天会给我带糖果过来吗”

    抉月望了望奚若洲。

    奚若洲赶紧点头。

    来来来,你随便来,能哄着她吃饭,你想带什么过来都行后来他们慢慢就熟了,抉月总是带着很多好吃的来找星伶,甚至学会了烧菜做饭,因为星伶总是挑食,这也不吃那也不吃,他便换着花样地做一些合她味口的菜式,天天

    送来。

    星伶一开始不是很信任他,总是有些疏远,会躲在门后,悄悄地打量着他。

    抉月就会把糖果递进门里,手掌托着糖果等她来拿,像是哄一只怕生的小兽接受自己的好意。

    她甚至很担心抉月,会不会抢走奚若洲这个义父的宠爱,认真地问过抉月,你也是义父收养的孩子吗

    抉月只是摇头。

    他不是,他只是奚若洲看中的一个小童,替他执掌昭月居,为他看尽天下风起云涌,制衡四海权术诡谲,作他的眼,作他的耳,作他的手,摆弄凤台城里的精巧机算。

    他没那么幸运,成为奚若洲偏爱到骨子里的小祖宗。

    忽然大风起,卷高浪。

    抉月从回忆里抽身,看到星伶沾了一滴酒水,弹入河水中,河面上陡然起风浪,立起十数丈高的水幕,一只红羽蓝翎的孔雀,昂首嘶鸣

    “月哥哥,你陪我了一天,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你喜欢吗”

    那只水幕里的孔雀抖动尾羽,傲然开屏

    压住满天星光,一河灯火。

    抉月扬唇定目,竟有些泪意朦胧了他的眼。

    他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神殿神枢大婚之时,方才由神枢本人幻化现世的红羽孔雀,世间不存在,只在想象中。

    那时他想,此生是苦,但有幸遇着星伶,便是一生之福,他当感激涕零。

    只是他还来不及感概更多,那巨幅的水幕便被人一掌收尽。

    神枢立在船梢上,笑看着两人:“玩得开心吗”

    星伶跳过来拦在抉月跟前,说话都有些不利落:“不,不关月哥哥的事,是我求他带我出来的,义父你老是把我关在那里面,我,我我我”

    “你你你什么呀”

    “我,我嫌闷嘛”

    “所以为父问你,玩得开心吗”

    “开开心。”

    “嗯,开心就好。”奚若洲又和颜悦色望向抉月:“你呢,你玩得开心吗”

    抉月当即跪下认错:“尊者在上,抉月下次绝敢不再犯”

    “起来回话。”奚若洲两指一抬,就将抉月的身子托起来,依旧只是笑问:“我问你,你玩得过瘾,玩得快活吗”

    “与阿伶在一起的每一刻,抉月都是知足的。”

    “你是知足的”奚若洲笑容渐淡,“本尊可有跟你说过,未得本尊陪同,星伶绝不可离开神息之地,离开神殿”

    “抉月知错”

    “抉月,你犯下大错,万死不足抵其罪”抉月颤身发抖,他从来不曾得到过奚若洲的半分怜爱,他对自己的身份认识得极为清晰,他只是替神枢看人世,走人间的一个化身,如若惹得神枢不满,他随时可以将自

    己抹去。“义父”星伶张开双手拦在抉月跟前,气恼质问:“都说了是我求的月哥哥,他才带我出来的,不关他的事。再说了,我就是出来逛逛,我又没有干坏事,怎么就犯下大错

    了义父你是非不分,不讲道理”

    奚若洲让这个胳膊肘尽往外拐的丫头气得胸闷,若不是怕朔方城的那老东西过早探得她的星象,自己这些年会费尽心力地把她藏在神息之地里,以欺天道

    本来这事儿就已经足够他受天罚的了,抉月这货还敢趁自己闭关之时,把她堂而皇之地拉到这市集之上玩上一整天,真是怕自己死得不够早啊

    但其实细想,又哪里能怪得着他们,他们又不知真相。

    奚若洲叹声气,捻了捻指节,罢了,命数如此,便让他们放纵这一回。

    “行了行了,不怪他便是。走啦,跟义父回家。”奚若洲伸出手来向星伶。

    “那义父你先答应我,以后也不许为难月哥哥。”星伶下巴一抬,还有点倔脾气,勇敢地护着抉月。

    奚若洲好笑:“伶儿啊伶儿,为父养了你这么多年,就不指着你孝顺为父了啊,你这一天天儿的,还尽帮着你的月哥哥来刁难我这老父亲了你这是要把我气死啊”

    “我”星伶眼珠子一转,有些得意又调皮地笑道:“我今日出来的时候看过了,我窗外那株葡萄,已经熟了哦。”

    “什么葡萄”奚若洲不解道。“月哥哥在我窗外种下了一株葡萄藤,他说过的,等到葡萄藤长大成荫,结满葡萄,他便来娶我,还在葡萄藤下架了秋千,我天天坐在秋千上看着呢。”星伶笑得狡黠灵动

    :“义父,我以前看过的那些书里说了,出嫁从夫,哼”

    奚若洲闻言,看了抉月一眼。

    抉月正含着淡笑,温柔地凝视着星伶的眉眼,凝视着这个快哉如风,聪明伶俐的,他陪同着长大的“小葡萄”。

    那眼底深处的一片深情,似将他的心肝肺都掏出来,仍不足表其万一。

    蓦然间地,奚若洲心底有一声不可细听的叹息声。

    “好了,今日疯也疯够了,随义父回去吧。”奚若洲慈爱地笑道,跃下船梢,落在船头,轻敲了下星伶的额头,轻声问,“伶儿,抉月对你好吗”

    “好啊,月哥哥是天底下除了义父,对我最好的人。”

    “要记着别人对你的好,记着抉月的好,要牢牢记着,知道吗”

    “嗯”

    要牢牢记着,抉月对你的好。

    可是后来,你怎么全忘了

    你怎么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忘了

    你怎么连“阿浅”都不让我唤了

    而我本该,唤你“阿伶”啊。

    阿伶,后来,那株葡萄藤枯死了,秋千也落了灰,神息之地里的花花草草没了你,长得疯狂又杂乱,再不见半分灵秀之气。

    我是怎么看着你一步步走上神枢安排好的棋路而无能为力的是怎么看着小公子将你一点点变成方觉浅的又是怎么一眼眼看着我视若珍宝的星伶死在跟前的

    不知道啊,阿伶,我不知道是怎么熬过那无数个日夜的。

    我们本该,好好在一起的,怎么就变成了后来那样,变成了我只能客套又礼貌地唤你一声“方姑娘”

    我悔在那日,不该带你出门,不该共看那场白雪红梅落下的雨,不该让你的星象被江公所探。

    也许那日我不曾那样做过,你就可以在我身边留得久一些。

    你哭声质问神枢,神殿真的是像你说的那样,仁德厚爱,光明正大吗那被炮烙之刑残杀的王蓬絮,他临死之前的嘶吼,又是什么

    你问,神殿到底是什么。

    你不该问的,你不问,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你早年体弱,本该寿尽,神枢用其一魂铸你一命,你又怎能敌封痕之苦

    但你多犟啊,就算是痛得在地上打滚,也不肯服软。

    你又有多狠啊,你明知此去不可回头,你还是同意了神枢抹去你全部的记忆。

    你不是说好了,不会忘了我吗

    对,你天生就是神枢,只有神枢,才会对自己这样绝情,这样果断,不留半分退路。

    我让越清古把玉枭拿给你时,暗暗期待过,你会不会记起什么来,那是用我的血温养出的兵器,你会不会,稍微想起我的存在,感受到我的温度

    但你没有,阿伶,你把我忘了,你甚至记得王二公子的一张脸,却将我忘得干干净净。

    痛至极处,我跪地哀求过神枢,我说,尊者,救救我。

    他只叹,痴儿。

    痴如我,不求活。

    小公子总以为,我对他百依百顺,从不反驳,仅仅只因当年是我亏欠了他,亏欠了王家,其实哪里仅仅如此

    我希望他顺心快活,他便会对你好些,别把你变成冷冰冰的杀人凶器,我的阿伶,她是个柔软善良的女孩儿,会小心翼翼地捧着两只蝌蚪,将它们放回池水中。

    但我做得再多再多,也不敢越过神枢给我画下的那条界限,我像是一个被铁链锁在木桩上的人,可去之地,不过是围绕着昭月居一亩三分,来来回回,也只是原地打转。

    世人所惧的昭月居抉月公子,其实从来不过是一个提线木偶,不可越雷池一步,不敢反尊者分毫。

    因为他说了呀,你此番入红尘历劫,是要明白什么是神殿,什么是使命,什么是信仰。

    我实不愿去想这些高深的道理,我只想你好好地活着,平安喜乐,顺心如意。但我做不到啊,阿伶,我保全不了你,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在这浩瀚人世里历经苦难,眼睁睁看着你被小公子伤得体无完肤,我不能出手相救,不能更改棋局,甚至不能

    告诉你,我为何绝望。

    无能为力,不可伸手,我需得忍着锥心之痛,亲眼见你步入毁灭。

    知道一切而不能说破的人,承受的煎熬是经历这一切之人的双倍,或许真的是我根骨绝佳吧,神枢才将此重任交付于我。

    又或许,只不过是因为,他深知我奋不顾身会为你去死,所以从来不曾担心于我吧

    但都不重要了,曾得过一瞬笃定的誓言,便是恩赐,我该知足。

    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神枢问过我,这样为你,苦不苦

    哪里苦

    怎会苦

    我所有的痛苦仅仅只是因为,纵我粉身碎骨,也无法为你铺就一条平坦的大路,不能为你挡风遮雨佑你平安幸福,更未能替你承受那夺去你半条命的三十九刀。

    而非,为你受尽这炼狱。

    为你,从来不苦。

    为你,是可以献祭生命,自焚骨血,抛低头颅,鞭笞灵魂的“我愿意”,不求任何回报,不望半点回音。

    以当日的那只红孔雀下注,以来生我与你的缘份作赌,我起誓,为你,从来不苦。

    我连死都不怕,怕什么苦

    只是我的小阿伶你该怎么办啊你是神枢,小公子憎恶神殿已久,你与他之间,是不是还有恶战到那时候,谁来护你

    我放心不下你啊,牵挂着你以后可有人心疼怜惜,可有人照拂偏爱你性子那么刚强倔强,不肯服输,会不会撞得头破血流还会有人轻轻替你擦拭衣角,抹去泥点吗

    朔方城的小公子岂是可信之人他是连自己都舍得算计的狠绝之辈,我岂敢信他

    但放心不下也别无他法了啊,阿伶。

    你总问我,抉月,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呀。

    你说,为什么

    你还总说,抉月,你能不能别对我这么好,我不值得。

    你说,怎么能

    今日这场落雪,像极了那天凤台城中,梅花共雪落成雨的夜晚,星光点点的河心,泛着的那只舟上,你仰面而笑,弯眼如新月,唤我,月哥哥。

    而不是,抉月公子。

    故而今日听得你再唤一声,也算是善始善终了吧,我不贪心,一点也不贪心。

    小阿伶,月哥哥先去那个很黑的地方,为你亮灯,探路,打败所有的怪兽。等你百年过后,再来之时,不要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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