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偿还:借你一夜柔情
他要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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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临岸把烟踩灭,进门的时候沈瓷正站在前厅,正中央是一张老旧的长桌,桌上摆着谢根娣的遗像。
她已经把孝服脱了,只在袖口别了黑色袖章,从后面看觉得背影更为单薄,好像风一吹就会随时倒下。
江临岸稍稍收口气,走过去,揽住她的两边肩膀。
“别看了,早点休息吧。”
沈瓷惊了一下,思绪被打断,回过头来,江临岸正出神地看着她,她心里情绪有些复杂,但步子还是往后退了退。
“我这情况你也看到了,家里没有多余的房间,天也快黑了,要不你去镇上找间旅馆将就一晚?”此时她才想到要安排江临岸。
江临岸无奈笑了笑:“你觉得我会走?”
“……”
或许是真的太累了,三天时间像是过了三年,沈瓷没有多余的精力再来拒绝江临岸,最后只能顺从,或者面对现实。
那晚两人一起合衣平躺在床上,睡的是之前沈瓷和沈卫一起住的那个房间,只是已经闲置多年了,房间里堆了很多杂物,沈瓷只把床和周围一圈收拾出来,重新铺了被子和床褥。
起初两人都只是平躺着不说话,偶尔窗外传来风声和狗叫声,或许这就是住在山里的好处吧,夜幕降临之后整个世界好像都被罩在一层浓黑的幽静中,静到让你听到心跳,听到自己的灵魂。
两人都没睡意,江临岸也不敢多问,隔了好久才试探性地说:“睡不着吗?”
沈瓷没吭声,江临岸以为没下文了,只得默默咽了一口气,可很快,身边的人轻轻动了动。
“我一直觉得自己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住了,却没想到还有机会躺在这张床上。”
沈瓷仰面看着乌糟糟的天花板,突然开口说话。
江临岸心思沉了沉,偏过头去看了一眼,只是屋里光线太暗,他也只能勉强看到沈瓷一个侧影。
他说:“很多事情都是说不准的,并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
沈瓷:“是啊,就像我总觉得自己恨她,恨她当年毁了我,这些年也一直不愿意回来看看,可是那天突然接到电话,说她快不行了,心里居然就开始害怕起来。”
沈瓷回忆几天前的场景,她在便利店里买烟,接到谢富贵电话之后就往回跑,收拾行李订机票的时候手都一直在抖。
“知道我突然害怕什么吗?”
“嗯。”
“我居然害怕会失去她,一个我恨了快三十年的人,连见都不想见的人,真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原来还是在乎的。”沈瓷躺在小时候睡过的那张硬板床上,慢慢说出这些话,“所以我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来,一路我都在想,或许还有救,一定还有救,就跟当年她被确诊胃癌一样,镇上医院已经判了她死刑,可是我把她接去甬州做了手术,癌症都救回来了,这次不就吃错几片药吗,怎么就救不回了呢?”
沈瓷一路是抱着希望回来的,或者说她压根不愿相信情况会像谢富贵在电话里说得那么严重。
“而且你也知道的,她那么怕死,求生欲又强,当年癌症都挺过来了,怎么就会被几片药弄垮?可是当我走到家门口,看到门前搭的棚子和灵堂,我……”沈瓷细碎的叙述声散在湿冷的房间内,几欲静止。
江临岸忍不住拍了下她的手背:“好了,不说这些了,早点睡吧。”
“不,你让我说完!”
但凡情绪绷到某个极端,总还是倾述出来比较好。
“我当时完全不敢相信她就这么走了,怎么就这么走了呢?……可是天知道,父亲走的时候我就开始咒她,这么坏,从来不把我放在眼里,为什么偏偏父亲走了,却留下她在世上,但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从七岁的时候就知道她是祸害,直至后来她把我送到李大昌的床上,这么多年了,我一直觉得自己的想法没有变,我恨她,连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所以才要拼了命一样跑出去,甚至这些年我也一直没有回来看她,我总想,她毁了我,让我吃了那么多苦,而且那些苦都没处说,所以现在老了总该受点报应,最好孤独终老,然后无依无靠地一个人在深山中死去……”
沈瓷说这些的时候还是有些咬牙切齿,她心里有化不开的仇恨,对谢根娣,对这个血缘上的母亲,可是咬完牙之后心里到底有多疼,只有她自己知道。
沈瓷换了一口气,在黑暗中默默拧紧手指。
“真可笑,我这半生许了多少愿啊,当年父亲快要不行的时候我就跪在院子里求过菩萨,救救他吧,别让他走,可是他最终还是走了;我被绑在床上受人凌辱,我也求过,让这男人死也好,让我死也好,最好是让我死,一口气咬到底,索性接不上来吧,那时候完全不想再看到第二天的太阳,因为每一天对我而言都是煎熬,可是一次都不灵;后来是知道沈卫出事,我回凤屏来接他,我看着他躺在床上不成人形的模样,我又求,索性让我折寿吧,我愿意用自己十年寿命换他一副健康的身体,可是结果呢……”沈瓷自问自答,用一种异常平静的声调述说,最后轻声哼笑,“我过了十多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日子,我已经不相信神灵了,可是唯独这一次,唯独这一次……”
她慢慢曲过身去,看着墙上投下来的窗棂和倒影。
“她的遗体是被邻居发现的,有人来敲门,但是一直没人应,最后撬门进来才知道人已经断气了,身子都僵了一半,所以这算什么,我诅咒她老无所依,不得善终,这算是老天弥补我,让我如愿以偿吗?”
沈瓷把身子越蜷越紧,只留给江临岸一个弓着后背的背影。
江临岸来了之后也从村民议论中了解了前后经过。
谢根娣的遗体确实是被邻居发现的,但早在半年前她身体就出现了状况,邻居说她总是肚子疼,半夜有时都能听到谢根娣躺床上的哼叫声,那会儿沈瓷的继父已经去世一年多了,她一直自己单独居住,也无人问津,而沈瓷每隔两个月会汇一点生活费过来,数目不多,但已足够她自己生活。
关于病情,谢根娣也在电话中向沈瓷提过,沈瓷没刻意回来带她去医
院看,但邻居说谢根娣自己去镇医院看过,也没个说法,只配了许多药回来,但据说吃了那药情况就好了很多,至少晚上没那么疼了,于是谢根娣便把它奉为神药,依赖成瘾,越吃越多,邻居说她离世之时屋里的药盒基本都空了。
昨晚江临岸也去谢根娣的房间里看过,根本不是什么救命神药,无非只是最普通的中枢性止疼片,还是副作用较大的强阿片类,而后期谢根娣耐药性增大,必须大剂量服用才能抑制住疼痛,最后因过量导致休克去世,也不算不符合逻辑。
这些沈瓷应该都明白,但她却还是把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
江临岸不知该如何劝,待她缓了一会儿,说:“你妈身体早就有问题了,服药过量只是诱因,更别说你诅咒还是许愿,根本是无稽之谈,所以跟你没关系。”
“跟我没关系吗?”
她又何尝不知,许愿,诅咒,这些都是托辞,但是要说她完全没责任又不对。
作为子女应该常伴亲人左右,起码在得知谢根娣身体有恙之时要回来带她去正规医院查一下,无论小病还是绝症,查完对症治疗,或许还有希望,可是沈瓷一直没有回来,这几年她就像一只无根的小鸟,去了很多地方,做了很多事,特别是沈卫走后,她更是全然不愿停下来往回看。
“我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可是我没有办法…”
她心里还是埋着恨的,对谢根娣的恨,对自己的恨,纵使时间过了这么久,她还是没办法全然放下,可是又无法去责怪谁,命运如此,选择导致,而最初把她推入深渊的那个人又是自己的至亲,走到今天这一步她还能去怨谁?所以这些年她只是不断往前走,往前奔,妄想走得远一些,更远一些,最好再也不见以前那些人,不见便可欺骗自己已经过去,但是人心太脆弱了,世事稍稍一用力,纵然你伪装得多努力,也能让你在一瞬之间原形毕露。
沈瓷艰难地咽着气:“我总觉得我要对她差一点,再差一点,这样我心里会舒服些,不然以前受的那些苦该找谁去报复,所以这几年我对她态度不好,也不愿回来见她,但是我真的没有打算对她不闻不问,真的没有……”她像在急于辩解,用一种混乱又急躁的口吻,“我只是想……只是想…再给我一点时间吧,等她老一点,我再走得远一些,不是说时间可以抚平一切伤痛么?……到时候她虚弱不堪,而我也能放下那些往事了,我就把她接到身边来…我们母女两个人相依为命,一起度过后半生余下的日子…”
说到后面沈瓷的声音已经开始变样。。
谁能明白她的无助和无理?身上这些鳞刺都是被命运生生种养出来的,她唯有用冷漠抵抗痛苦,不然怎么能熬过这些岁月,可是这一刻面临死亡与痛失,她才知追悔莫及。
“但是时间没有给我机会,她也没有等我……”
沈瓷做梦也没想到谢根娣就这么走了,原本那么缠蛮聒噪的一个人,最后却走得无声无息,毫无预兆,就像一截肢节被迫长在自己身上,有天突然被生生割离。
原本多么令人生厌的一部分啊,终于消失了,切除了,可在这一刻才知自己流血不止,疼痛不堪。
沈瓷裹着手脚把自己缩成一团,以此想要抵制住战栗,可是哽咽还是出卖了她的样子。
她说:“我以后就是一个人了,真的只剩一个人了…”
江临岸一时没了主意。
几时见她哭过?
以前那么多大风大浪,厄运交织,她好像都没掉过一滴眼泪。
“沈瓷……”
从后面伸过来一条手臂,先是在肩膀拍了拍,之后将沈瓷揽入怀中。
怀里的身体依旧紧紧蜷缩着,又凉又瘦,江临岸便从后面牢牢裹紧她的手臂。
“好了,都过去了…”
沈瓷闭着眼睛,后背抵着他的胸膛。
江临岸把下巴卡在她发顶,他在等她放松下来,像是一只不愿舒展自己的刺猬,如此过了好一会儿,直到他怀中变烫,慢慢把她暖起来,沈瓷的呼吸才逐渐变均匀。
“好受一些了吗?”头顶的声音传入耳膜,带着潮湿和温度。
沈瓷头皮抽紧,动了动,想要开口,可两人如此亲密的姿势让她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语言,不得不动了动。
“我…”
“跟我回甬州吧!”
……
夜里凉,床又小,江临岸搂着沈瓷睡了一晚,隔天醒过来的时候看到怀里的女人正瞪着眼睛盯着自己看。
他吓了吓,讪笑着问:“醒了?”边说边松开怀里的人,以为她肯定介意,可沈瓷却没动,依旧维持着刚才的睡姿把头枕在他肩膀上。
江临岸被她的眼神弄得有些发憷,试探着又问:“怎么了?”
沈瓷抿了下唇。
“谢谢!”
“谢谢?”
“谢你这么远赶来找我,也谢你在这种时候陪在我身边。”
“……”
江临岸见鬼似地愣住,有些找不着北。
她这算什么意思?
“你……”
“嗯?”
好一会儿江临岸才抽了下嘴角说:“这不像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
沈瓷苦笑,但自己也清楚,换做其他时候她断然不会说这些,于是起身坐起来,离开江临岸的手臂,怀里瞬间空了,江临岸一时又开始觉得不适应,也只得跟着坐起来。
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沈瓷披了件外套出去开门,很快江临岸便在屋里听到院子那头传来妇人略显聒噪的声音。
“哎哟刚起床吧?那我来得正巧了……江先生呢?在屋里吗,方不方便我进去……”
妇人边走边嚷嚷,脚步声已经渐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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