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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春
第296章 巫栀·番外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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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巫栀抽开被墨迹染花的纸,韩夙却握住了她的手。

    巫栀重新换上一张纸,将笔塞进他手里,“继续抄吧。”

    韩夙盯着那方子,想着它的来历,落下沉沉笔锋。

    抄完一张,他才又问,“那你后来又是如何走上医道的?”

    巫栀道:“我染上疫疠后,老怪物给我试了很多药,轻的、重的……那疫疠既能要了那么多人的命,自是不好治。”

    “哪一年?”

    “癸亥年。”

    癸亥年,剑南道至浙东,大疫,死者大半。

    其疫况之惨烈,韩夙自医署《疫行实录》上寥寥几笔,窥见过一二。

    眼下巫栀之叙述,与如今京城这般景象,仿佛让韩夙重回那场大疫,看见了白骨荒土,哀鸿遍野。

    “我被锁在丹房里,阿娘偷偷来看我,因此而受染,疫疠便在巫寨传开了。”

    巫栀想起那个焚尸坑,想起母亲死不瞑目的模样,想起尸体被焚烧的气味,胸口便犹如被捅入一根棍子,不停在翻搅。

    她放缓呼吸,平复反胃后继续道:“疫疠传开后,巫寨的人死的死,逃的逃。逃出去的人惊动了官府,最后将巫寨封禁,封禁后,断粮、断药,死的人更多了。”

    说着,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老怪物得了药方,想要献给官府,可却根本没人相信,以为他只想借机逃走。”

    当初四处都是疫病,一旦发现一个村、一个寨染疾,为防止扩散,官府的做法基本就是封禁,然后任其自生自灭。

    “所以即便得了方子,老怪物也只能看着巫寨的人染疾,然后一个个的死去。”

    那时巫栀已清醒,却又像被困在一个诡谲的梦中。

    她游荡在寨子里找吃的,看这些人一个个被疫病蚕食,却并不害怕,亦无同情。

    人命,在那时的她眼里,不值一块糕饼。

    “而老怪物的至亲族人,也就是我阿爹和叔伯兄弟们,虽得了药,却因自小服用延寿壮体的丹砂丸,煞了药性,不是不耐药毒,便是服药后对疫疾无效,前后也都死了。”

    那丹砂丸只有巫家男丁有资格服用,也是巫家应了时运,该有这灭族绝种之劫。

    “到最后,老怪物的血亲死来只剩下我一个。”

    韩夙露出复杂神色,“所以他便将医术传给了你?”

    巫栀摇头,“他始终嫌弃我是女儿身,不肯授其所学,在疫疠过后,收了两名弟子,教导他们医术,让他们为他养老送终。”

    “我猜他们并未学成。”

    “他们学成了,还有我什么事?”巫栀哼笑,“他们吃不下这个苦,更受不了老怪物酷烈暴虐的脾气,便偷偷倒卖其药材、药方,最后卷了寨里的钱财,逃走了。”

    “所以你便趁虚而入了?”

    巫栀冷眼扫过来。

    韩夙换了个说辞,“所以你就见机行事,取得其信任了?”

    巫栀赏其一个白眼,将碗里剩下的茶喝完,才答道:“老怪物那时火疾复发,需要人照料,再加之人已年老,无力再收别的弟子,更怕再次受骗,这才不得已选了我。”

    巫栀当年那一推,让老怪物被焚尸火燎去大半身皮肉,人虽没死,余生却都将与火疾为伴。

    火疾发作之时,痛不欲生,老怪物得用行针封穴之法止痛。那两名弟子逃走后,能为其疗疾,照应其起居的人,只有巫栀。

    巫栀熬了他这么久,自不会白白答应。

    见时机已成熟,她向老怪物提出条件,让他传授自己医术、药理,答应将她纳入巫家正统,成为嫡系子弟。

    她才会为其疗疾,奉养其终老。

    路已行绝,老怪物再恨、再不甘,也只得答应巫栀的条件。

    可老怪物也知道巫栀天性寡薄,并且睚眦必报,怕她反噬自身。

    便命巫栀起坛,以其阿娘之阴魂起毒誓,发誓侍奉他终老,在其死后替其摔盆扶灵,好生安葬供奉,并且为其守孝三年。

    否则,她阿娘便魂魄不安,生生世世沦为猪狗,任人驱使宰割。

    “你答应了?”

    “我只能答应。”她得立志、立身,要活得名正言顺,便只能答应老怪物的要求。

    巫族重誓,且又是以至亲阴灵起誓,她不敢违背。

    不过在老怪物死后,巫栀将她阿娘的名字写进族谱,其牌位也入巫庙,供奉在了她父亲旁边,也算了却其生前心愿。

    巫栀淡淡道:“人若想向前,便不能沉溺过去与仇恨,总得做出抉择。”

    她所爱之人,所恨之人都已经死了。

    人死万事休,可她还要活,不仅要活,还要活得好。

    韩夙在这一刻,才明白自己为何会为眼前人动心。

    她活得太真,就像她手里的银针,刺破表象与虚妄,直抵筋骨,直面残酷。

    这般近乎冷漠的坚韧与勇气,乃常人所不能及也。

    随后他又不禁得意,自己眼光真好。

    美着美着,韩夙突然觉悟过来一件事,“你知道当初我是故意抓错药的?”

    他还有脸承认?

    巫栀挑眉,“知道如何,不知道如何?”

    “既知道,为何不来问我?”

    “有什么可问的,不过是……”

    “打住。”他不想再听她不过是男女之欢一类的话,随即解释道:“我当时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想让你赢一次。过后所发生的种种,皆是……情随意动,心不自主。”

    韩夙向来曲婉,眼下这般直白地表露自己的心意,脸上难免发臊。

    “让我赢一次?”巫栀却揪错了重点,不服道:“我需要你让?不如咱们再比比?”

    韩夙抹了抹脸,幽叹一声,提笔道:“我还是继续抄方吧。”

    巫栀轻哼一声,抓了抓发烫的耳朵,替他磨墨。

    抄完方,韩夙让巫栀在方上落了款,随后压上他的官印。

    巫栀看得莫明,“这是做什么?”

    韩夙将印吹干,“疫疠已传入皇城,我要将此方上呈太常寺与太医署,借他们之手控制病情。”

    民间药方传入宫中,需得层层试炼,而疫症迅猛,耽搁不起了。

    韩夙身为医署教学博士,压下官印,是为此方做保,免去不必要的试验。

    同时,他也是为此方担责,若出差错,论处下来,他可为其平责。

    更重要的是,如果此方见效,压住了这场疫疠,那么巫栀在圣人面前也能挣得一功,届时自可上书陈情,求一个恩典。

    巫栀盯着自己落款上那一方红章,再抬头望向韩夙,心头鼓胀。

    韩夙被她看得不自在,遂摸了摸鼻子道:“这么做也不光是为了你……”

    巫栀欺近,拉下他的手,堵住了他的话。

    韩夙愣了片刻,随即欣喜地将人勾了过来,禁锢在怀中。

    “哎哟,非礼勿视!”情浓之时,门口闯进来一个冒失鬼。

    两人立即分开,巫栀想起身,却因身上绵软,又摔了回去。

    韩夙将她扶回去,神色尚算淡定。

    胥姜自门边探出一个脑袋,面巾都挡不住她看热闹的笑容。

    她对巫栀问道:“阿栀,你可好些了?”

    “好多了。”巫栀朝韩夙使了个眼色,又朝门口扬了扬下巴,催促他赶紧走。

    韩夙慢吞吞收起药方,磨蹭着起身,朝二人告辞。

    他看了胥姜一眼,对巫栀道:“你安心修养,外头有我,不必挂碍。”

    随后走到门口,朝胥姜拱手道:“阿栀就有劳胥掌柜照料了。”

    胥姜含笑回道:“韩大夫客气,都是自家姐妹,应该的。”

    韩夙扯起嘴角,“韩某明日再来,告辞。”

    胥姜盯着他离去的背影,摇头道:“啧啧,我真是引狼入室啊……哎哟!”

    背上被砸了一下,胥姜低头一看,原来是本医书,她捡起来拍了拍,又给巫栀扔了回去。

    巫栀有些羞恼,“谁让你叫他来的?”

    胥姜赔笑道:“这不是担心你嘛,况且即便我不去叫他,他也会找来的。”

    这韩大夫隔三差五找各种借口来楼家,连楼敬都看出来他的心思,时常找胥姜旁敲侧击的打听。

    他来得这般频繁,又不避讳人言,时日久长,难免惹来非议。

    况且,这一年下来,胥姜也发现,巫栀待这人并不似面上那般薄情,所以才想趁此时机验一验,看看二人究竟是个什么心思。

    想着方才那一幕,胥姜心头也大致明白了。

    这二人心头,分明都有彼此。

    “外头如何了?”

    胥姜回神,沉道:“各坊受染之人都不少,医馆与药堂都挤满了病人。府衙开了疠所收治,可许多人根本不愿意去,官府只好将医署和医馆的大夫们都请去了疠所看诊。”

    “陈老头和弟子们都去了?”

    “都去了。”

    只希望韩夙能尽快将方子交到各疠所的大夫手中。

    巫栀又问:“家里和书肆呢?”

    胥姜眉头轻展,“有你事先叮嘱和韩大夫后来坐镇,家中一切安好。除药侍外,几名身子抱恙的家丁、丫鬟,经他诊治,已排除受染之嫌。至于书肆,暂时关门谢客,待事态平息后再开。”

    “茵茵如何了?”巫栀想起前几日茵茵回来帮忙,是与她同寝的。

    “茵茵也是疫症。”胥姜脸色闪过一丝忧色。

    果然。想着小丫头遭罪,巫栀心头颇不舒坦。

    “她已迁往疫所,梁墨跟着去了。”说着,胥姜又笑了笑,“他回来讲,那小妮子自己病着,还想着帮忙呢。”

    “真没白教。”巫栀起身穿衣。

    “你要去?”

    “小丫头都能出力,我又怎好在家里躲清净?”

    胥姜劝道:“你才刚好些,不宜操劳。”

    “我有症,有方,还有治法,我不去谁去?”

    巫栀穿的是千金堂的堂服,她收拾药箱,揣上药方,戴好面巾,踩着还有些虚浮的脚步出门来。

    “况且,我是千金堂的弟子,师父、师兄们都去了,怎好少我一个?”

    “可方才韩大夫才说……”

    “他说他的,你听你的,我做我的,谁也不妨碍谁。”

    歪理还不少。

    胥姜自知劝不住,上前嘱咐道:“那你万事多小心,一定量力而行,不要逞强。”

    巫栀拿过一根支门棍,将她戳开些,“我是大夫,我知道。”随后对她警告道:“倒是你,待在宅子里别乱跑,你若出了差错,这楼家怕是都要翻个个儿。”

    胥姜叹气,“我便是想出去也无法,家门口有人看着呢。”

    父子俩都将她看得死紧。

    “很好。”巫栀点头,随后指着桌上留下的一张方子,让胥姜按方抓药给药侍煎服。

    “一日两次,先吃两日,两日后若好转,便改为一日一次。再服三日后,改服正邪贴,直至复原。”

    “省得了。”胥姜让丫鬟准备些吃的给巫栀带上,随后安排马车,送她去永和坊疫所。

    来到疫所,见到陈大夫。

    巫栀不等他开口训人,便先塞过去三个药方,将他的嘴堵住了。

    陈大夫审方后,赶紧让弟子捡方熬药,给病人服用。

    随后替巫栀诊脉,见其仅是体虚,并无大碍后,才允许她留下。

    这期间自是免不了几句教训。

    巫栀先去看了茵茵,小妮子蔫巴巴地躺在榻上,很是憔悴。

    茵茵一见她,眼里便包起来泪水,那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巫栀摸了摸茵茵的脑袋,感觉有些烧,安抚道:“好好养着,有我在,很快就能好了。”

    茵茵乖觉点头,热乎的眼泪滑落到枕头上,瓮声瓮气道:“阿栀姐姐是神医,我相信你。”

    巫栀替她擦了擦,随后捧着她的脑子瞧了瞧,“这是谁给你开窍了?嘴这么甜?”

    茵茵破涕而笑。

    梁墨自外头进来,手里端着一碗饧粥,“茵茵,来喝饧粥……巫大夫?”

    “原来是这饧粥喝的。”巫栀一本正经地打趣小帮工,“这饧粥可有我的份儿?”

    茵茵咽了咽口水,对梁墨道:“给阿栀姐姐吧,我不饿。”

    巫栀捏了捏她的脸,“口水都三尺长了,还不饿?”

    梁墨尴尬道:“这……买饧粥的小贩还没走,我再去买一碗……”

    “不用了,我方才说笑的。”巫栀将胥姜给的食盒放在床头,“你胥姐姐给的。”

    茵茵关切道:“胥姐姐可好?”

    “好着呢,你顾好自己就成。”巫栀转身对梁墨道:“好好照料着,过会儿有人会送药来,盯着她吃。”

    梁墨点头,“我会的。”

    “我就在外头坐诊,有事来叫我。”

    “好。”

    茵茵道:“阿栀姐姐,你也要当心。”

    巫栀朝她摆摆手,出去了。

    梁墨上前,将茵茵扶起来,一口一口喂她喝粥。

    “甜么?我让他多放了糖。”

    茵茵点头,“嗯,甜。”

    梁墨微微一笑,掏帕子替她擦了擦嘴。

    茵茵盯着他被面巾挡来只剩一双眼睛的脸,认真问道:“梁墨,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呀?”

    梁墨移开目光,搅弄着碗里的糖粥,然后挖起一勺送到她嘴边。

    茵茵吞下后,想了想,又问:“你是……心悦我么?”

    梁墨打翻了碗。

    “阿栀,你躲在这儿……?”附子被巫栀勒紧面巾,拖往院外。

    巫栀心道:茵茵这小妮子不得了,有她和胥姜的风范。

    附子拍开巫栀的手,呸了两声,随后拿着一张方子问道:“这是你开的?”

    “不识字?还是眼瘸?那么大落款看不见?”

    “款是看见了,可这章是怎么回事?”附子指着韩夙那枚红章。

    巫栀看后不禁一愣,她给的方子并未签章,莫非……

    正想着,巫栀身后传来一道凉幽幽的声音,“巫大夫,可真巧啊。”

    巫栀回头,就见韩夙背着药箱,似笑非笑地站在不远处。

    附子附耳过来问道:“你跟这个韩大夫……嗯?”

    巫栀呵呵一笑,踩了他一脚,随后溜向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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