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殿清斋刻漏长，紫微宫女夜焚香。

    寝宫内，年轻的明帝端坐案牍前，宝笔横执，墨痕细腻地在宣纸上勾勒出一幅美人图，画中庭院深深，开满了赤红的曼珠沙华，而一个窈窕身影荡漾在秋千上，衣裙纷飞，翩翩若蝶，似有笑声要随着秋千荡出画外。

    可惜，笔尖高高悬于美人空白的脸上，久久不能落笔。

    案上香炉烟雾袅袅，在明帝浅茶色的眸中萦绕上淡淡哀思。明帝叹了口气，画笔随着垂落的手滚到了脚下，而那里还有无数团不曾被画龙点睛的美人图。

    “皇上唉声叹气的，可是在思念臣妾？”

    一个高挑纤细的异域美女径直越过敬事房宫女的禀报，提着半透裙摆，袅娜娉婷款款进屋。

    “哈哈哈，朕想为爱妃画像，可不论如何画，都不及爱妃万分之一！”

    面对妃子的不合规矩，明帝非但不恼，反将她一把拥在身侧。

    “皇上就知道取乐臣妾！”娇嗔了一声，妃子顺势坐进明帝怀里，“对了，今日臣妾在翠华宫遇着乐知郡主了。”

    “母后怎会把她安排在翠华宫？那地方挨着天穹殿，每日人来人往的，岂不打搅她清净？”

    在妃子的腰间滑动着的大掌一顿，明帝颇为诧异地低头看向怀中人。还以为太后把对康王的旧怨发泄在他女儿身上，所以才进宫便给了个下马威。

    “郡主说她不日就要前往异国他乡，想趁着还在定安的时候多凑凑热闹，主动要求的。太后可怜她来日孤苦，便准了。”

    “嗯，也好。她进宫习礼之余，若想去哪里转悠，别让宫人拦着。”

    两日前曾见过乐知郡主，仙姿玉貌，娴静大方。想到郡主是因二王子在定安被刺身亡，而作为“赔罪礼物”连带一大笔国宝嫁妆送给七老八十的万驹国王，明帝便觉是定安之辱，却无可奈何。

    随之又是对沈晏清的一阵恼恨，命他南下寻画，不仅迟迟未回，还屡屡犯事，先后刺杀万驹两位王子，前两日还妄图在大理寺劫狱！他爹更是了不得，谋害先皇二十年竟无人知！

    各种烦心事堆在明帝额头，嵌出几道深壑来。

    “臣妾近来新学了一支舞蹈，皇上可想看？”

    好在怀中的解语花销魂断魄，能解他一时之忧。

    从明帝怀中起身，妃子扭腰摆臀，慢悠悠朝龙榻走去，轻轻一松衣带，身上半遮半掩的薄纱衣也褪至脚边。龙榻上玉体横陈，让人目不暇接，偏偏足尖一勾，帷幔骤然落下，遮挡了这一室春光。

    明帝心领神会，三两步扑进榻中，与妃子嬉笑地滚作一团，腰带与外袍也随同烦心事被抛诸帷幔之外。

    “啊——”

    一声尖叫不识时务地打破了床上的旖旎。

    “放肆！何人喧哗？”

    帷幔被重重扯开，明帝怒气冲冲地探出了衣衫不整的半个身子，扭头瞥见床边一个敬事房宫女瘫坐在地，捂着嘴双目圆瞪。

    怕皇帝责怪，宫女磕头如捣蒜，声音发颤：“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奴婢方才本想为皇上皇妃收拾衣物，抬头却瞧见……”

    “瞧见什么？”

    “瞧见有个白色的女子人影，从案牍上的画里钻出来，飞出门外……”

    “大胆！竟敢在皇上面前装神弄鬼！纵使真有鬼，皇上人中之龙，至阳至刚，如何有邪祟胆敢近身？”

    被搅了好事的妃子，又气又怕，裹着被子缩在明帝身后训斥着。

    “就是给奴婢一百个胆子，奴婢也不敢拿此事撒谎啊！许是皇上神来之笔，令画中仙显灵呢？”

    即使抖如筛糠，宫女仍不忘拍马溜须求条生路。

    “鬼啊！！！”

    殿外再度传来一声的惊呼。

    明帝一脚踹开了殿门，但见阶下一个胖太监手脚并用地抱紧身旁的侍卫，双眼惊恐盯着围墙的另一头，而他手里的两份吃食早洒翻了一地。

    回头望了眼桌上的美人图，心念一动，明帝外袍都不穿，夺过一个灯笼，拔腿追了出去。

    漫无目的追至御花园，始终未见到什么鬼影。

    明帝自嘲地笑了笑，随手将有些沉的铜柄灯笼扔进池中。池水吞没那半点昏黄，吐出几圈发皱的月光。

    调转步子，悻悻而归，不知何处却传来细碎的铃声——像极了记忆中的银脚链的声响。

    明帝顿住，心如擂鼓、目眦欲裂地扫视着周边的一切，直至看到远处藤架下随着秋千晃荡的白色人影。

    梦好恰如真，事往翻如梦。

    屏着呼吸，明帝放轻脚步，朝远处小跑奔去，却因为紧张一路上跌跌撞撞而碰掉了一小盆花。

    “什么人鬼鬼祟祟？！”

    一声厉喝，一支路过的巡卫队提着灯笼赶了过来。

    “皇上！您大半夜的丢下臣妾跑这儿做什么呀？”

    而由皇妃与太监宫女组成的另一拨人亦在同时追至此处。

    “都给朕滚！”

    转眼的工夫，秋千上已空空荡荡，明帝失仪怒吼着，责怪这群人的吵闹将那抹幽魂冲散。

    将两拨人赶走后，明帝失神地抚上秋千坐板，感受不到半点余温，正要将一切归结为自己的一场幻觉，脚下却踩到了一朵曼珠沙华。

    此花被太后明令禁止在宫中种植，他已有近二十年不曾见过了。

    抖了抖花上的灰尘，明帝哽咽地将它贴在胸口，四顾寻踪而不得。

    而那白衣女鬼自然不在阴曹地府，而是趁着侍卫交班松懈之际，溜进了皇宫中最高的建筑——天穹殿。

    天穹殿近来忙着施工布景，因而夜里看守不严。她顺利爬到了最顶层的天台，熟练地搬来一张圆凳，站在上面用火折子点亮了一盏大灯笼。再用随手从室内扯下的一块虎皮毯子，围在大灯笼的外侧。

    然后把虎皮毯子一会儿揭下，一会儿又围上，如此反复多次，使灯火忽明忽暗。

    而宫外的醉月楼楼顶，窗边一个人影正聚精会神地眺望着宫中最高处的光点，记录下明暗交替的顺序，接着对照着手中一份以汉字笔画顺序来编写的摩尔斯密码表，得到了一句话：

    “明日子时六刻，让沈来御花园。”

    光点暗下，不再亮起。

    久久未等到其他消息的窗边人却始终盯着那一片黑暗，直到两只狭长凤目逐渐失去了焦距。

    端起酒壶自斟自饮，不觉玉山倾颓，伏几醺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