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3）

    夜耿耿而不寐兮，魂茕茕而至曙。

    担忧了一夜的沈晏清，在第二天赶往县衙前，收到了来自康王府的邀约。

    他直觉与夏林蝉他们被捕有关，却诧异此事为何由不相关的康王出面，莫非是想从中做和事佬？

    抱着困惑，沈晏清随着王府仆从穿过无尽回廊，来到了冰苑。

    与上回严寒割肌骨的感触不同，此刻的冻湖早已化成一汪碧水，随着烈日与微风蒸腾波动。他恍惚想起小王爷提起的“方瑶镜苏醒后冻湖为之感化显灵”的志怪之谈，不由哂笑小王爷浪漫过头的想象力。

    仆从领着沈晏清来到湖边偏僻处的一间小屋，毕恭毕敬地开了门，登时一股寒冷扑面而来。

    屋内竟沿着墙根、贴着墙面，有序堆砌着无数方方正正的巨大冰砖。无数奇花异草种了满屋，瑰丽而妖艳。而冰室正中，有个冰块搭的台子，台子上种着一株蓝紫大叶的盆景。

    康王爷立身其侧，正给花浇着水，听闻门口响动，便笑着朝沈晏清招招手。

    “沈大人，来的路上热坏了吧！”

    “康王府仙山琼阁、别有洞天，微臣已然通身凉快。”

    作揖上前，沈晏清方看清冰台上的盆景，那蓝紫叶片之间，开着一朵黄粉相交的花，状似一张娇羞的美人脸。

    “此花名为‘半遮面’，只开在极北之地，是王妃最爱的花。”

    听着康王的介绍，沈晏清才想起康王妃是北方人，自小便跟着她的武将父亲驻守边界，直到她嫁与康王，此间数十载，一直都呆在连水城。

    “自她嫁过来，便对南方的水土很不适应。为搏她一笑，我便搭了这冰室，又差人千里迢迢迁种上北方的花草以及这株半遮面。还造了一面四季不化的冻湖，找人给她表演冰嬉，以解她思乡之苦。”

    康王边说边往沈晏清手里塞了一只翡翠碗，而碗中盛着白色的冰沙。

    “多谢王爷！”

    捧着冰沙，沈晏清莫名想到了曾经冻湖掺了白土的冰面，拿勺子的手犹豫了一下。

    “哈哈哈，沈大人放心，这冰沙为牛乳制成，与冻湖的冰块无半分关系！”康王捋着胡子大笑两声，眼神却环视了遍冰室，然后渐渐落寞下去，“可惜啊……”

    “可惜青寒山塌了，冻湖化了，连冰室也撑不过这个夏季？”

    冰沙入口，柔和香甜沁凉润喉，却叫沈晏清心底生寒。

    前两日，宋荀给了他一块长条状的白色晶石，说是他售卖石料的朋友从青寒山废墟捡来的。正不明所以，宋荀又悄声告知那晶石是经过熬煮提纯后的硝石。

    雄鸡一声天下白，那一刻沈晏清脑中盘桓许久的疑点，都串了起来。

    康王府几十年不化的冻湖，并非古今奇观，而是湖底铺设了大量的硝石罢了。硝石吸热，顶上便会结冰。他现在所处的冰室也是由此原理打造而成。而材料的出处，正是源于青寒山。他先前还只往山里有什么金铜铁矿上想，却忘了溶洞里随处可见的硝土。

    提纯后的硝石，不仅能造冰，还能制火……

    耳边响起彼时众人冰面上嬉戏，狄琳“冰火双重，阴阳调和”“增加浑浊度，难怪看不到湖底”那几句，后知后觉她早已识破了冰下的秘密，或许她正是因此才遭了后来的厄运……而始作俑者却坐享“爱民如子”的美誉。

    “沈大人是个聪明人。”康呼出一团白气，对沈晏清的话没有半分惊讶，似乎早已知道此事暴露，“是啊，为了大量制冰，我暗中让人凿溶洞、取硝石。只是没想到会造成青寒山坍塌……山一塌，硝石断了供给，往后王妃怕是连这最后一株‘半遮面’都要看不到了……”

    为一个看似感人至深，实则荒唐至极的理由违背律法私开矿产，接着又导致山塌地陷，村民伤亡流离失所。到头来却只是在可惜他的夫人再不能看到家乡的花？

    沈晏清眉心不禁皱得像被粗盐腌了三天的梅子，酸咸而苦涩。

    “为博红颜一笑，王爷不惜违背定安律法吗？”

    “沈大人情深义重，必能理解为心爱之人赴汤蹈火之心！总不至于为了个廉洁奉公的虚名，而牺牲所爱吧？”

    这一句略带威吓之言，令沈晏清双目一瞪，陡然警惕。

    难怪康王能坦然承认开矿之事，原来是在这儿等着自己。他手里捏着夏林蝉他们的性命，以防自己轻举妄动向上禀报。若往深了探究，只怕泰平客栈的毒杀案，也是他在背后做的局……

    曾经那个满目恩慈，一心为民向道的闲散王爷形象，似乎变得模糊起来。

    见沈晏清低头不语，康王又拈须笑道：“听闻沈家对夏掌柜出身颇有微词，不妨让本王成人之美，收她为义女，如此也算门当户对。沈大人，意下如何？”

    在康王扇完巴掌给个枣的软硬兼施下，沈晏清依旧眼神坚毅，他不卑不亢，对康王再作一揖。台子上的翡翠碗被扬起的衣袖无意碰落，发出铿铿玉碎之声。

    “上一次二王子遇刺案，微臣顾忌圣上嘱托与两国邦交，故知而不报，却让友人负屈而死，愧疚至今。这一次微臣又岂能为了一己私情，再作违背本心之举？况且，微臣所爱品行高洁，绝非杀人放火之辈，更不能接受以权谋私而得的自由。臣坚信定安律法必会洗净他们的不白之冤！”

    …………………………

    “放我们出去！！！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大理寺少卿沈大人未过门的妻子！”

    “苍天可鉴，我连鸡鸭都是买的宰杀好的，哪里还有胆子杀人啊！”

    县衙牢房内，夏林蝉与夏奇文正扒着牢门声嘶力竭地哭嚎着。

    “啪——”

    不耐烦地往牢门上抽了一鞭子，钮祜禄成功让叫了一夜的怨种叔侄停了嗓子，缩进了角落，转而双双对她怒目相视。

    “上回你们伪装来至香居盗秘方，三王子大人有大量在至香居放了你们一马。你们不感恩戴德便罢，还恩将仇报使计查封至香居，甚至敢谋害不计前嫌给你们小破店捧场的三王子！你们当真冥顽不灵！罪该万死啊！”

    狄琳气沉丹田，声如洪钟，争取让这几声马屁落到那一头监审的呼延和耳朵里。

    怕被当叛徒干掉，狄琳一大早便跑到凝冬馆负荆请罪，先是声泪俱下地解释自己是念往日饭食之恩才在至香居放夏林蝉他们一马，昨日赶往客栈也是听说了至香居被查封一事，准备过去教训他俩的。至于宋荀几次找自己不过是借着探讨戏文向她倾售了各类高价产品罢了。接着又是赌咒又是发誓，但坏事做尽的呼延和本就不信这些唯心主义，狄琳最后只得咬牙献上了一张设计图纸，这才换来呼延和满意一笑。

    趁着呼延和高兴，狄琳以表忠心为由，提出由她亲自审讯夏家叔侄，寻思着有她盯着，这叔侄俩不至于出什么横死狱中的意外，也不会轻易暴露他们的身世。

    “说！是谁指使你们这么干的？你们是不是要故意挑起两国纷争？！”

    鞭子再度打在门框上，抽出一道长长的白痕。

    “我呸！好一个颠倒黑白、仗势欺人的走狗！”夏林蝉气得又扑了上来，伸着手似要把狄琳的腿毛胡子都揪了，“挑起纷争的分明是你们！谁不知道二王子是死于三……”

    “啪——”

    鞭子奋力抽在了门外的饭菜上，连碗带托盘的全被抽裂，霎时米崩汤溅，满地狼藉。

    “不招是吧！那今天你们什么也别想吃！”

    撂下狠话，狄琳又贱兮兮地往饭菜上补了两脚。

    正要离开，一阵阴风自闷热的走廊穿过，轻飘飘地刮来一句令三人都毛骨悚然的话：

    “用饿的太慢了，不如直接上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