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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宾与白洁
第2章 毕不了业固然是极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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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是筋骨皮的三维立体,不应该是苍白的平面化角色,所以回溯时光,以圆满阿缤与白捷的真实形象——

    阿缤这个名字,来自于他的奶奶,他奶奶的梨木梳子上刻着“五彩缤纷”四个字。

    她大概是觉得寓意很好,或者很合眼缘,就给他取名阿缤。

    阿缤的爸爸叫阿杰,是采石场工人,在他未出生前,某次上工,因为技术人员算错了炸药当量,导致他被活埋了,据说挖出来的不是尸首,而是尸泥,全被砸烂了,浑身找不到一块儿完整骨头。

    阿缤的妈妈在生下他之后不久,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奶奶说她生病了,要去很远的地方看病。

    阿缤长大了,听旁人闲言碎语,靠自己思来想去,知道妈妈是不堪承受这样糟糕的家庭现状,撂挑子了。

    “她没生病,她只是不要我了!”阿缤很生气。

    “都是来这世上做客的,当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了,别怪她心狠,可是,你也别学她心狠。”奶奶这样回答他。

    阿缤听不太懂,也不追问,也不再恼火,因为怕奶奶伤心。

    某天,阿缤带狗去放羊。

    然后他认识了同村的同辈人——白捷,确切地说,他们早就认识,只是从未有过交流。

    这次有了。

    “小杂种!你的狗没我的狗牛逼。”白捷也在放羊,身旁是一只还没长大的憨憨小狼狗,那是他爹这几天刚从县城给他带回来的。

    关于杂种——村儿里有人说阿缤他妈不守妇道,于是有了他。

    阿缤不在乎这个,他只是看了看自己的小土狗,土、黑、呆,两只耳朵耷拉着,蹲坐着打哈欠,佛系得像是害了瘟,似乎对世事与羊皆无所谓。

    它是他奶奶捡来的,然后他强忍住自己恨不得把碗舔出窟窿的强烈进食欲望,让每天的晚饭剩出些残兵败将,以此一点点儿把它养大。

    有时候自己实在吃不饱,还是会让它饿着。

    反正也没给它拴绳,想走就走,不过既然留下来,那就说明贱狗贱命,凑合着活吧。

    按某些人搞出来的“血统”之论,确实没白捷的狗牛逼。

    可是。

    阿缤不怕被侮辱,不代表别人可以“理所当然”地侮辱他。

    阿缤的狗虽然土,不代表别人可以“名正言顺”地贬低它。

    初次相谈,白捷两样儿占全了。

    阿缤笑呵呵的,“见过狗仗人势,没见过还有你这种人仗狗势的,老子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牛逼!”

    三步并两步,奔过去就是一巴掌。

    白捷在原地晃了晃,懵逼了,他不敢相信这么个杂种孤儿会打自己。

    没爹没娘在背后撑腰的孩子,通常两种脾气,要么乌龟一样唯唯诺诺,要么平头哥一样睚眦必报。

    阿缤的奶奶不希望他成为前者,所以教他不卑不亢,更不希望他成为后者,所以教他道理礼貌。

    可阿缤好似天性潇洒不羁,硬是活成了后者,不服就干,从没隔夜仇,是村儿里名副其实的小刺头。

    有爹有娘的娃儿对上没爹没娘的崽儿,前者往往有恃无恐,白捷也没例外。

    缓过神儿来,摸了摸火辣辣的脸,白捷瞪圆了眼睛就跟阿缤茬起来了。

    他们打的热闹的时候,阿缤的佛系小土狗跟白捷的憨憨小狼狗彼此凑近,闻了闻味道,然后亲昵地耍作一团,两群羊慢慢汇聚,有草一起吃,粪蛋儿一起拉。

    白捷打输了,哭哭啼啼回家去,阿缤擦了擦鼻血,嗤笑一声:“废物,娘们儿一样。”

    白捷回去禀报战况,他的爸爸抽着烟砌猪圈,充耳不闻,脑袋里盘算着养上三四头肉猪将来能卖多少钱。

    他的妈妈笑了笑,问:“今天晚上你想吃什么?”

    只有白捷年近百岁的爷爷稍微关注了一下这件事本身,不过却没有替孙子出头的意思。

    “爷爷我当年给你取名字,就是求个‘捷报频传’的好兆头,你小子真丢人,明天再打过,要还是打不赢……就跟阿缤交个朋友吧,他是个有血性的。”

    白捷的爷爷曾是抗战时期国民党二十九军宋哲元部下的大刀队成员,宋哲元病逝后,辗转又在国军名将王耀武手下当过侦察排长,第三次长沙会战中,不幸被日寇砍掉一条腿,只能离开前线。

    建国之后,在那极为动荡的十年间,因“反动言论与不良资历”而被红卫兵打断了另一条腿,并且伤到了经脉,再也动弹不了,导致他后来只能靠双臂走路,再后来,岁数大了,也就只能坐在轮椅上了。

    老人家一辈子就是打仗以及回忆曾经打仗的日子,直到今天,他最喜欢给白捷讲的还是某某战役,他杀了多少多少鬼子。

    白捷也亲眼见过满满一盒子的各类勋章,以及一把当年爷爷“偷偷藏起,不曾上缴”的一个鬼子将军的佩刀。

    另一边阿缤回家后,什么也没说,开开心心帮着奶奶晒玉米。

    第二天,白捷去找阿缤,说:“你过来,让我打你一巴掌,就算扯平了,你还没朋友吧?我来做你朋友。”

    阿缤愣了一下,笑嘻嘻地说:“好啊好啊。”

    他走过去,没等白捷反应过来,跟昨天一样,上去就是一巴掌。

    两人又扭打在一起。

    再然后,他们成了朋友,并且一起去上学。

    后来的日子里,阿缤偶尔笑谈:我们是两巴掌的友谊。

    然后白捷就会摸一摸自己的脸颊。

    ……

    初一的时候,饱经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阿缤决定写一本书,就叫《少年阿宾》,而且已经想好了开头:

    我叫阿缤,这个名字是五彩缤纷的意思,像这个世界。

    可为什么书名是这个“宾”呢?因为我奶奶说过,万物众生都是来这个世界做客的,我也不例外,所以是这个“宾”。

    谨以此书,祭奠曾经纯洁且幼稚的我。

    他拿着这个开篇,去给自己的死党白捷看,并告诉他,他想把他小时候的经历详细地记载下来,大概是个回忆录的形式。

    他觉得他的幼年人生足够坎坷,本身就很像一本歌颂苦难的励志书。

    此书一成,也许不够文采斐然,却绝对真实感人。

    白捷觉得很牛逼,毕竟在他看来,写书这么高大上的行为,简直牛逼到恐怖如斯,尤其是对他这种学习成绩一塌糊涂的家伙来说。

    所以阿缤的想法,让白捷惊为天人,甚至打心眼儿里以为这本书一旦面世,必然带领他们两个走向辉煌。

    之所以说“两个”,是因为阿缤的故事中,他也是绝对重要的一角,他是阿缤从小到大唯一的好朋友。

    激动之下,白捷决定用自己微末的笔力以及无限的热情,搞一个兄弟篇出来,就叫《少女白洁》,他的开篇是这样的:

    我叫白捷,这个名字是捷报频传的意思,像国足被期待的那样。

    我是个男的,可为什么书名会是“少女”呢?

    因为我跟我的好兄弟阿缤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嘲讽我是个娘们。

    而“洁”,代表着我们曾经的纯洁时光。

    于是乎,两人一拍即合,写书写得轰轰烈烈。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荡气回肠了三天之后,阿缤和白捷因为糟糕的文笔、干枯的灵思、每天上课与打零工挣钱的苦累,渐渐冷静下来,觉得那些过往根本就没什么值得写的。

    弃笔了。

    班长兼班花的马小蓉从垃圾桶中捡到了他们伟大的半成品并宣扬了出去,然后阿缤和白捷成了学校的名人。

    两个异想天开妄称作家的卧龙凤雏——这个名号一直传到他们上高中,经久不衰。

    好在他们两个并不以为然。

    至于马小蓉为什么要去翻垃圾桶,阿缤觉得她有窥私的怪癖,大概是她觉得自己作为一班之长,不明察秋毫一些,对不起这硕大的官帽子。

    然后阿缤对白捷说:“马小蓉就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了,典型的还没挨过社会的毒打。”

    白捷却持反对意见,他的想法更加清奇一点,他觉得她可能是恰好没有厕纸了,因为他曾无意间发现马小蓉用卫生纸相当超常,每次上厕所,她就噌噌地撸纸,恨不得把自己的挎包塞爆。

    鉴于男生们把嘘嘘别称为“放水”,白捷就对阿缤说:“马小蓉很‘豪放’,所以纸少了会擦不干净的。”

    再后来,马小蓉跟一个社会上的小痞子混在了一起。

    再后来,马小蓉辍学养胎去了,那小痞子则躲得远远的。

    再后来,马小蓉带着娃子仓促嫁人,据说是嫁给了一个叫什么王小强的,过得还不错,不缺钱。

    再后来……咳咳,跑题了,我们继续说阿缤与白捷。

    初二的时候,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晚上,阿缤陪着白捷去见网恋女友。

    然后两人差点儿被卖去缅甸噶腰子,大难不死,白捷对阿缤说:“我再也不相信网恋了。”

    初三的时候,在一个月黑风高的中午,白捷陪着阿缤去见网恋女友。

    这次倒是真的,只不过阿缤看着对方跟手机照片完全是两个人的堪称毒教材插画一样的长相,拽着白捷落荒而逃。

    劫后余生,阿缤对白捷说:“我再也不相信网恋了。”

    高一的时候,白捷好不容易跟隔壁班一位腼腆漂亮的女生好上了,结果开心了没几天,就被老师抓了现行棒打鸳鸯并全校通报。

    体育课上,阿缤嘲笑白捷:“出师未捷身先死。”

    白捷正心情郁闷,直接炸毛了,追着阿缤满操场跑。

    阿缤犯了嘴贱,仗着体魄更足,游刃有余还边跑边各种笑话白捷。

    最后白捷找准机会一个飞扑。

    阿缤猝不及防,但还是闪身一躲。

    没完全躲开,然后白捷在跌倒的同时,拽下了阿缤的裤子裤衩。

    “阿缤很大”的传闻,像野火一样肆虐了整个校园。

    当天晚上,阿缤收到了很多封情书,五彩缤纷的信纸,像这个花花绿绿的世界。

    阿缤把它们撕碎扔掉了,然后请白捷吃了一支老光——啊呸!老冰棍,并正正经经道了个歉。

    白捷只是很惆怅,“今天的事,如果我们换一下就好了。”

    ……

    如今,阿缤和白捷在县城里在同一所高中念高二。

    因为家庭的缘故,阿缤的学上的不怎么地。

    一天天帮家里干活、有时间就去工地搬砖抬钢筋什么的,累都累半死了,实在没多余力气去好好听课,而他的智商又实在一般般,不支持他成为一个能够逆境冲天的鸡窝凤凰。

    所以只是尽力而已,并无骄人成绩,也喜欢看小说玩游戏甚至谈女朋友,劳逸结合嘛,总之,他打算高中毕业就找班上了。

    毕竟自己确实不是学习的料,也并不发自内心的对学习感兴趣,更重要的是,奶奶岁数大了,能供他上学到现在,已经很艰难了。

    早点儿上班赚钱,给奶奶花,也给自己花。

    奶奶支持他的想法。

    曾经有爹有妈有爷爷的白捷,如今比阿缤更惨。

    本来他爸靠着养猪翻了身,没想到一场大疫赔了底朝天,骤逢大变没能挺住压力,喝农药,噶了。

    他妈也生了大病,随之撒手人寰。

    好在他的爷爷早在此之前就故去了,没有看到今天这悲惨境况。

    彻底成了孤儿的他,靠着家里不多的余钱以及跟阿缤一起去工地做小工维持生活,还约定毕业后一起去外面打工。

    在社会的摔打中,阿缤早已不似小时候那般头铁得敢跟任何同龄人干仗,不过锋芒依旧,只是学会了能屈能伸。

    白捷也差不多,再也没小时候那样口无遮拦,为人处世也挺老道了,就像阿缤的影子,或者说阿缤像他的影子也行。

    总之两人形影不离,好得穿一条裤衩。

    不过,“橘子”到来之前的他们还不知道,他们这辈子也毕不了业了。

    毕不了业固然是极坏的,好在这辈子也不用给谁工作了。

    同样是因为“橘子”,世界已经重新洗牌,大家都站在差不多的起跑线了。

    八个大字摆在所有曾经憧憬着“先富带动后富”的还未后富的人们面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曾经的富人们,也失去了文明时代的百般能耐,不得不重头再来。

    值此末世。

    多数人,惶恐,惶恐,并镇定下来。

    少数人,惶恐,并镇定下来。

    阿缤跟白捷这两个早就看淡看透了人生的小年轻,就是少数人。

    至于镇定不下来的,或者镇定得太晚的,那就去死好了。

    末世容不下巨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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