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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香乱
第22章 满庭芳的绿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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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瑶在婆婆这里住了几天,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院子里种满了草药,她也跟着婆婆一起打理。从他们的茅屋后窗望出去,能望到山坡上一大片草地,有牧民的牛在草地上吃草,也有山羊会延着山梁爬到她的屋子前来。而远处,高高的雪山伫立着,山顶上时而云雾缭绕,时而在阳光的照耀下,化为一片金色。

    她感到一片宁静,在这里,没有追杀,没有纷争,没有痛苦,仿佛可以忘却人间的烦恼。

    承琪来了。

    这天她刚哄完庆临午睡,听到薛彪喊着二哥,声音里满是喜悦。

    她丢下手里正在整理的衣服,往门外跑去,但到门口她又停住了,她看到日夜思念的身影站在院中,他正和婆婆、薛彪关照着什么,两人频频点头回应。三人声音都很低,她听不真切,也不敢上前。

    她倚着门静静地望着他,天是亮的,地是亮的,树木花草都是亮的,他,也是亮的。

    讲完他的计划之后,接过薛彪递来的水大喝了一口,承琪没有立即去见清瑶,他有太多的迷茫需要婆婆给他指明。婆婆望着他脸色凝重,一把拉过他进了茅屋。

    进屋之后,她二话不说,直接将手指搭上他的左手腕,承琪只静静地望着她。

    换到右手,婆婆皱起了眉头:“你的内脏已经碎了。”

    “我知道。婆婆,还有多久?”

    “短则五六年,长则十年八年。”

    “别让他们知道。”

    “孩子,你到底怎么了?”婆婆伸出手,摸上了承琪的头顶,他双膝跪倒,双掌合十,闭上了眼睛。

    婆婆口中念念有词,承琪目中有泪落下。

    “婆婆,你是神明,请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跟随内心,相信自己的选择。”

    “我在伤害她。”

    “你伤害自己远远超过伤害她。伤害她,她活着,伤害你自己,你却要死了。”婆婆叹气道。

    “我不怕死,我只是怕死的时候还有遗憾。”

    “即使是神,也不能填补这世上所有的遗憾,做你想做的事。”承琪睁开眼,婆婆俯身,手指在他的额头轻抚,大拇指按住他的眉心,他的泪光褪去,眼神变得清亮。

    “我这里有两种药,你带回去。”婆婆转身打开竹柜的门,从里面摸出两个小瓷罐,取出里面的纸包。

    “黑色的,你吐血的时候服用,能缓解。”承琪点头,婆婆又拿着另一个纸包道:“这红色的,可以让你短时间内精神陡增,恢复体力,但它会加速病情。”

    “所以,这个不是救命药,而是毒药。”

    “对。”婆婆点头,“但你用得着。”

    承琪缓步向清瑶走去,她看见了他的星河灿烂,他也望见了她的满池春水。他走向她,她迎上他,两人几乎贴到了一起。

    “你来啦。”

    承琪点头:“我来了。”他望了一下屋内,又道:“只是,这里的条件差点,没有佣人照顾,都得自己来,要辛苦你了。”

    “我不在乎。”她把头贴上了他的胸膛,双手环住他的腰,“能不能不走?”

    她的声音如水一般,穿过他的衣服,侵入他的肌肤,在身子里化开来。他低眼,看见的是她乌黑如锻的发,晶莹如雪的肌,闭着的眼睛上睫毛微微颤动,更让他心动的是充满香气的红唇,微微张开,又闭上,吐露出世上最好听的声音。

    他多么想要她。可是……

    “我还有很多事要做。”他只是站着,没有伸手回抱,竭力地克制着。

    “我不要做贤妃,我想和你在一起。”清瑶将手从他的腰抚摸上背,突然勾住了他的脖子,她的唇贴上了他的。

    他的身体犹如被一道闪电击中,他想把她按进自己的身体,用力地亲吻她,告诉她他有多爱她,告诉她他有多想她。

    可是,他始终没有动,任由清瑶的唇在他的唇上移动,柔软、温暖、香甜,那是世界上最美最好的双唇,承琪闭着眼睛,泪水滑出眼眶。

    他用力掰开她的手,推开她,面带痛苦:“承琪不能玷污娘娘名声。”

    “名声重要吗?”

    “重要!”他低吼道:“你的性命、地位、名声,我必须为你保住。”

    退开两步,他伏身跪下:“请娘娘以天下百姓为重。只有这样,天底下庆临这样的孩子才能和父母在一起,像你我一般的男女才能在一起,百姓才可以和自己的家人朋友在一起。”

    “所有人都可以在一起,为什么我们偏偏不可以?”清瑶身子一软,瘫坐在地,号啕大哭。

    承琪咬着牙,边磕头边匍匐往后退:“请娘娘自重!承琪为皇上效力,心里只有皇上和朝廷社稷,别无他念。”清瑶绝望地望着他,望着他起身离开,背影如此决绝,全然不顾她的呼唤,没有回头。

    自己心里长出的藤蔓,必须由自己去铲除,哪怕痛到口喷鲜血,痛到体无完肤。

    下山途中,薛彪一个箭步抱住了身体后仰的承琪,他的鲜血喷到树上,脸色像纸一样苍白,额头和鼻尖上渗出汗珠,眼角隐隐有泪。

    “我带你回婆婆那里,她有办法救你。”

    “不要。”承琪按住他,“我没事,休息一会就好,你带我下山。”

    薛彪把他背到背上,边走边说:“为什么不回婆婆那里?她肯定能治好你。”

    承琪在他背上轻声道:“神明治病不治命。”

    薛彪忍不住哭了出来,承琪笑道:“哭什么?我还死不了。”

    天色渐暗,薛彪寻得一块空地,将承琪放下来:“我去弄些木柴来生火。”等他捡了数十根枯柴回来,看承琪已经沉沉睡去。他脱下自己衣服盖在他身上,在不远处点起了篝火。

    坐回他的身边一摸,承琪的身子凉凉的,薛彪把他抱起,用自己的体温去暖他。他的下巴抵着他的额头,喃喃地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承琪已经为他死过一回了。

    那是一场残酷的战斗。

    薛彪所在的骠骑营在巡逻时,被突如其来的沙尘暴影响,丢失了部分马匹,还有水。

    风暴过后,瓦剌兵的骑兵出现在沙丘上,他记不清当时是如何厮杀起来,只记得黄沙飞扬,刀剑碰撞,呼喝声,叫喊声,此起彼伏。他的脸被血糊了,擦了糊,糊了又擦。记不得杀了多少人,他如何杀红了眼。

    他的记忆定格在刺眼的刀光之下,没有来得及从敌人的身上拔出刀,他听得身后有兵器砍劈来的声音,转头,只看见刀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他下意识地闭了眼,等待而来的,不是刀锋的冰冷,而是一个温暖的身躯。

    等他睁开眼来,却发现周围全是自己人,而他的怀里,却倒着一个背甲被劈开,鲜血直涌的人,敌人已经倒下,但救他的人却也奄奄一息。

    他不知道那人是谁,只看到很多人朝这边跑来,大声叫唤着,慌乱着,将他怀里那人抬走。他跟着回了营,军帐中,军医进进出出,四处都是嘈杂的脚步声、呼喊声,他不知所措地站着,所有路过他身边的人都狠狠地瞪他。

    他只不过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小兵,但帐中受伤之人,却是贵为王府公子的皇帝宠爱之人。

    承琪在军中看到北方的风沙袭来,便向李锐要了人赶往骠骑营的巡逻之地。在戈壁沙漠,最怕遇见沙尘暴,不仅吹散装备,还会让人迷失方向。而长期生活在大漠的瓦剌兵却往往在风暴之后袭击军队。

    他带兵赶去,正看到敌我之间的厮杀。在人群中,他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英勇异常,一个人一把刀,连砍带劈撂倒了不少敌人。他指挥士兵冲入敌阵,渐渐占领了上风,而他自己往小兵那边靠近,他想与他并肩作战。

    突然间,一个原本躺在地上的瓦剌兵蓦地起身,挥刀向小兵砍去,小兵和他距离太近,眼见躲不过去,承琪飞身扑过去挡在他身前,一阵巨痛,他失去了知觉。

    其实他后来挺后悔的,咋不用兵器杀瓦剌兵,而非要去以身挡刀?但当时他根本就没有多想,飞扑是下意识的动作,他只是本能地觉得那个小兵不能死。

    大漠的白天热死人,但到了夜晚,又让人冷得瑟瑟发抖。薛彪一直麻木地站着,呆呆地望着军帐,四周的火把点起来了,但里面那人,似乎仍是生死未卜。

    他不敢离开,也不敢想象这件事的后果,李锐将军是要赶走他,还是会杀了他?他只是一个孩子,因为逃难和父母走失,在戈壁上走了三天,脱力昏倒在路上。

    醒来的时候,他置身在一个帐蓬里,一位浓眉大眼身着盔甲的人见他醒来,笑着问他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为何来这里,他一一答了。找不到父母,他不知如何生存下去。

    年轻的将军问他:“你愿不愿意当兵?”

    “有饭吃吗?”他怯怯地问。

    将军哈哈大笑:“当然有,不过,你要好好练武,多多杀敌,杀得越多,吃得越多。”

    就这样,薛彪跟着李锐打仗,他听李锐的话,平时训练时极刻苦,杀敌时极勇敢,深得李锐喜欢,小小年纪,已经成了镖骑营的千户,这是破天荒的提拔。

    但今天,他犯了错,不管他愿不愿意,那个从京城来的琪三公子替他挡了刀。

    他见过他,李锐身边那个风神俊秀的贵公子,和士兵们一起餐风露宿,也和他们一起血战沙场,但他一直都是远远地望着,他只是一个贫贱的小兵,从来不敢想象和承琪这样的贵公子结交,他远远地望着,就是一种幸福。

    但这个贵公子,今天扑在他身上,他的血沾红了薛彪的战袄。当薛彪得知是承琪救了他的时候,他手足无措,心慌意乱。这夜是这样的漫长,如此的寒冷。

    “如果可以用自己的死,换回公子的命,我愿意立即去死。”

    李锐拍拍薛彪的肩,安慰道:“别说傻话了,你死了也换不回他的命。”

    薛彪顿时哭了起来,李锐又道:“琪三死不了,只是伤得很重,真的很重。”他望着薛彪:“能让他拼死相救的人,你还是第一个。”

    薛彪哭得更厉害了,李锐皱眉道:“他救你,就是听你哭的吗?再哭,砍了。”

    薛彪抽泣着渐渐止了哭,帐中有人出来叫道:“公子醒了。”

    两人立即进了帐,见承琪趴在褥上,背部被整个的包住,绷带上渗着血。他侧着头,微闭着眼,嘴唇因失血而暗淡。

    李锐一步上前,蹲下身喊着他的名字,他睁开眼看了他一眼,又闭上,轻声问道:“他还好吧?”

    薛彪跪下磕头:“琪三公子救命之恩,薛彪没齿难忘,从今往后,彪的命,就是公子的。”

    承琪睁眼望着他,缓缓说道:“我不要你的命,你得好好活着,多多杀敌。”

    “好好活着,多多杀敌。可是,你也得好好活着,多多杀敌啊。”薛彪抱着昏睡的承琪,在晃动的篝火中,他看到承琪的嘴角淌出了血丝,他伸手帮他擦掉,不一会儿又流了出来。

    薛彪慌了,多年前的刀伤已经痊愈,这次看不到他有明显的外伤,那就一定是受了内伤。和他同走的侍卫并未出现,估计已经死在杀手刀下,对方有几个人?武艺有多高强?他受伤有多重?这些他一概不知,他只知道,怀里的这个人,他恐怕要失去了。

    六年了,他已经习惯于他们在一起的生活,承琪养伤期间,是他们走得最近的阶段,他每天都去看望他,承琪教他认字,跟他讲历代英雄的故事,他和承琪讲自己的家乡,讲他的理想和抱负。

    李锐说按理他应该叫承琪为叔,但承琪却从小喊他大哥,现在,他们三个结为同生共死的异姓兄弟,薛彪每当想到两位兄长,都会激动得心潮澎湃。

    后来承琪被皇帝召回了京,他仍经常和薛彪通信,会指出薛彪在信中的错字,也会给他带京城好吃好玩的东西,告诉他做人的道理。薛彪武有李锐的亲自调教,文有承琪的谆谆教导,在军营的两年中,不断立下战功,很快就升任了参将,直到承琪将他秘密调往京城。

    承琪让他在莽山保护贤妃和顺王,他没有思索就答应了,只要是承琪让他做的事,他都愿意干,虽然他不愿意离开承琪身边,但总觉得来日方长,他会回到他的身边,可是现在,他害怕这次分别,会成为永别。

    他强烈地感觉到,生命在承琪的身上一点一点地流逝。

    “神明治病不治命。”承琪的话回响在他耳边,如果是命,为什么非得是这样的命?我薛彪不信命,可我该怎样才能救你的命?

    天亮之后,承琪醒了,简单地吃了点干粮,继续往山下走,走不动的时候,薛彪就背他。等到了山下的村子,高沐云他们早就等着,见到他们二人,立即迎了上来,将承琪平躺在床榻之上,薛彪在床前站了很久,才与众人告别,重往山上去。

    高三爷见承琪一直昏昏沉沉,心中也急,安排人照顾好他,自己快马去找肖家老四。

    肖家老四肖豹,威远镖局四川分局当家。在四川,官府摆不平的事,找肖家,几乎都能摆平。现在承琪伤重动不了身,高三爷只有自己去找肖老四,希望能找到一位良医可以治他。

    威远镖局总部远在渝城,一来一回至少五六天,高三爷心中着急,一路急赶,换了三匹马,平时三天的路程,他一天半就赶到了。

    肖豹偏偏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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