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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门权宠
第233章 雪如浪(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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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色浸透了黄沙。

    程垣将神庙屋顶的青鹰旗斩落,继而把探子的尸体竖在屋顶上,面向南方下跪。神庙里四处都是尸体,还有羽林卫不断从外面将逃走的士兵抓回来,依次斩下头颅。其他人将头颅垒在一起,像是一座高高的尖塔。

    楚识夏手持一盏烛火,站在红色的经幡下。

    神像金身上火光流淌,被五花大绑的僧侣目眦欲裂,不断挣扎着靠近楚识夏。沉舟轻而易举地将僧侣拖回去,一拳砸在他的小腹上,令他在剧痛中蜷缩起来。

    楚识夏走过来,抓起僧侣的脖子,让他直视自己。

    “神庙背后就是北狄人的圣山,传说中长生天之居所,对么?”楚识夏用北狄话问。

    僧侣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楚识夏笑笑,接着说:“告诉尔丹可汗,云中楚氏的楚识夏来过这里。向你们的神问好。”

    僧侣恶毒地咒骂道:“你亵渎长生天,你会遭报应的!神明会惩罚你,颠覆你的国家,杀死你的血亲,令你的臣民血流成河,山河焚烧殆尽!”

    沉舟听不懂北狄话,但从僧侣的表情能猜得出来不是什么好话。楚识夏的神情却异常地平静,像是古井中亘古不变的倒影,连风也不能惊动她分毫。

    “我无所谓天上的神会怎么想。”楚识夏说,“这个世上唯一会庇佑我的神明,已经不在人间。”

    宣德元年,九月末。

    草原的天气温暖干燥,牛羊开始一层层地贴膘,以待冬日宰杀。秋风斜阳下,草海翻涌成金色的波涛,由浅及深的色彩向着地平线铺陈而去。

    就在这一年的这一天,拥雪关天策军中一支一千人的队伍穿越大半个草原,抵达北狄人心目中的圣山。他们在屠杀尽圣山下神庙中的驻兵后,一把火烧了整座沉睡中的圣山。火势借着东风蔓延,席卷过整片山野,像是神话中由神亲手降下的刀山火海。

    像是北狄和云中不可逾越的仇恨。

    ——

    宣德元年,十一月中。

    拥雪关外的军事堡垒相继失陷,只有野马堡和百人堡屹立不倒,仿佛是死死扎在前线的钉子。北狄人是骑兵游走的打法,精髓是一个快字,杀完就抢,抢完就跑,守军即便没有吓破胆,也追不上他们的马。

    变局发生在百人堡的沦陷。

    北狄人烧杀抢掠完之后,竟然没有离开,而是选择驻扎在百人堡中。

    “我手下的副将阵亡了。”王概低着头说,“或者说,战败后自刎谢罪。”

    楚明修背对王概站着,面前挂着一张庞大的地图,从阕北四州到拥雪关,再到雪线河以南,画得细致入微。楚明修手上转着一枚红色的钉子,红色的钉子代表敌人的进攻意图。

    “属下有罪,请王爷责罚。”王概单膝跪在楚明修身后。

    “行了,你知道拥雪关不搞这一套。”楚明修说,“北狄领兵的是多妥思新封的奴隶将军,前途无量。我们技不如人而已,不怪你。我只是奇怪,为什么是百人堡?”

    百人堡的地理位置并不是什么兵家必争之地,如果尔丹的目标是拥雪关,他应该以一条直线推平拥雪关前的军事堡垒。但百人堡的沦陷,就像是这条直线突然打了个弯。

    楚明修的脸色忽然变了。

    红色钉子猛地按进“青州”二字。

    七大营的主将纷纷按着桌子站起来。

    “他不是要打拥雪关。”楚明修道,“快去给青州刺史报信,尔丹要绕过千峰嶂,直取青州!”

    ——

    阕北四州,青凉玉幽。

    云中坐落在四州的中心点,因云中楚氏的发迹而得以称著,以一郡之名压过四州的风头。而青州地形平缓,并无险峻可依,唯独民风彪悍得令人咂舌,是拥雪关主要的兵力来源之一。

    青州和拥雪关之间的辽阔地带,被称为“鸿鹄川”。鸿鹄川后的青州,住着上万人。

    尔丹带着大军疾驰在雪夜中。

    圣山被烧的消息传到军营里,尔丹就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他一方面封锁这个足以令北狄十三部震荡的噩耗,一方面着手安排突袭青州的战事。他必须拿下青州,否则本就对他有意见的贵族一定会抓住圣山被烧的事发作。

    风中有低低的金属嘶鸣声响起。

    尔丹往旁边侧过脑袋,箭矢擦着他的头盔飞了过去。尔丹抬头看着月下的山丘,一支铁骑静静地伫立在山丘上,甲胄反射月光,仿佛一线银色的海潮。有人在山上竖起黑底银色的虎豹旗帜,随着击鼓声贯彻整个雪夜,那支骑兵像是铁流般席卷下来,掀起的雪尘铺天盖地,仿佛要淹没全世界。

    虎豹骑。

    而青州近在咫尺。

    “迎敌!”尔丹的命令传遍大军。

    虎豹骑像是洪水,冲散了北狄人的军队。

    但被裹挟进铁流中的北狄人丝毫不恐惧,杀戮似乎是刻在他们血液中的本能。虎豹骑提枪打碎北狄人的颅骨,纵马踩烂北狄人的胸腔,北狄人就捅穿骑兵战马的胸腹,提刀砍进虎豹骑的腰间。

    北狄大军后方,赤河部、莫速部、诃达部三位可汗远远地观望着这场厮杀。他们身后的士兵一动不动,像是雪地里呆呆的石像。

    “领兵的是楚明修本人吗?”苏赫巴鲁问。

    “除了他,还有谁能将虎豹骑运用到如此地步?尔丹已经在后退了。”巴特尔幸灾乐祸地说,“尔丹死后,我要青鹰部一半的草场和牛羊。”

    多朵深深地吸了一口旱烟,满脸贪婪地说:“我要青鹰部所有的奴隶和人口,还有尔丹的女人。”

    “你的胃口未免太大。”苏赫巴鲁不满地说。

    “怎么,你不服?”多朵冷冷地看着他。

    争吵还未爆发,一队传令兵疾驰到三军面前。三位可汗不约而同地扯着马后退两步,充满敌意地看着为首的那人。那是个奴隶,脸上还带着青鹰部的刺青。

    “尔丹可汗命三部出兵。”传令兵生硬地说。

    “知道了,我们马上就出兵。”苏赫巴鲁敷衍他,“回去吧。”

    传令兵没走,反而说:“大可汗还说,如果三位可汗还想见到自己的儿子们,就要拼尽全力打赢这场仗。如果大可汗战败,大阏氏会带着三部的世子自焚向长生天谢罪。”

    多朵瞪大了眼睛,几乎立刻就要拔刀,怒斥道:“你说什么?!”

    传令兵冷漠不屑地看了他们一眼,掉头冲进战场中。

    “你还没听明白么?”巴特尔咬着后槽牙说,“我们的儿子在他手上!”

    多朵像是一头暴怒的豹子,来回转了两圈,重重地将旱烟袋扔在雪地里。他叫过身边的传令官,大吼道:“还等什么?出兵!务必保护大可汗的安全!”

    苏赫巴鲁和巴特尔无奈地对视一眼,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

    楚明修感受到风雪随着咆哮倒灌进他的肺里,然而他不得不嘶吼出声,将肺中积郁的空气挤压出来,否则胸腔就会被憋炸。他胯下的战马一次次倒下,下属不断地将自己的马让给他——将军就是战场上的主心骨,值得一切的付出。

    楚明修看着尔丹率兵后退,心里松了一口气。

    虎豹骑少而精,如果全部葬送在鸿鹄川,是不值得的。而七大营不可能全部调动来围堵北狄,否则拥雪关很可能被趁虚而入。

    楚明修手上长枪横扫,一个北狄骑兵被他从马背上扫落,滚在满地践踏的马蹄下,转眼就没了人形。

    “楚将军。”尔丹在五十步之外看着楚明修,露出一个笑容,“久仰大名。”

    楚明修看着尔丹身后涌来的大军,没说话,也渐渐露出一个微笑。

    “我一直很想杀了你,可惜没有机会。”楚明修亲切地和他打招呼,“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是个好日子。”

    传令兵冲到尔丹身边,对他说了一句话:“天策军已冲进鸿鹄川!”

    尔丹脸色一变。

    鸿鹄川南边对着易攻难守的青州,北边则是千峰嶂的一个狭窄入口,呈喇叭状。他特意留了一部分人手驻扎在百人堡,没想到天策军来得这么快,与虎豹骑形成合围之势。

    “既然天策军能这么快攻破百人堡,你们为什么不收服失陷的军事堡垒?”尔丹不由自主地问出口,才觉这个问题有多愚蠢。

    楚明修最能忍耐,他看着军事堡垒一个个失陷却不急着出兵,只是为了刺探北狄军情。北狄十三部是否铁板一块,青鹰部的多妥思战斗力如何,都是至关重要的军情。

    ——

    楚识夏在鸿鹄川前和天策军撞到一起,手下一千多名羽林卫风尘仆仆,个个都像是晒破了皮的橘子。辛翦骤然看见她,先是一愣,随即把人抓进军队里,一边往前赶路,一边破口大骂:“这么几个月,你跑去哪了?!”

    楚识夏张嘴便吃了一口雪粒子和冷风,被呛得咳嗽两声,说:“我把北狄人的圣山烧了。”

    辛翦差点被一口气梗死,“北狄人的圣山在青鹰部王庭之后,都快到雪原北海了,你跑过去把他们圣山烧了?!你图什么,出口恶气吗?你怎么不直接一把火把尔丹烧死?”

    “尔丹运气好,大概率是烧不死的。”楚识夏冷静理智地说,“烧圣山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我在那边三四个月,是为了画北狄的地图。”

    楚识夏的父亲北征之时,曾经打到斡难河畔。云中镇北王府里珍藏着北狄斡难河以南的地图,但画得比较粗糙,且年代久远。

    北狄人逐水草而居,草原地形、河流经过这么多年,有所变更是必然的事。楚识夏将手下人分成四支队伍,每支队伍编进一队画地图的军官,向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进发,最后在圣山前汇合。

    “我哥亲自领兵?”楚识夏不顾辛翦震惊的神情,兀自问。

    “是。”辛翦回道。

    楚识夏骂了一句。

    ——

    楚明修和尔丹同时从马背上滚落。

    他的枪断了,尔丹的刀断了。两人现在都是手无寸铁。

    楚明修眼睛也不眨地捡起地上一把刀,削断肩胛骨里的箭,进而顺势砍向尔丹。尔丹趴在地上翻滚躲过,随手抓起一具尸体撞上楚明修的刀锋。楚明修毫不迟疑,刀锋将尸体轻而易举地劈开,直削上尔丹的手腕。

    尔丹捂着流血的手腕后退,一匹骏马忽然插进楚明修和尔丹中间,长刀从楚明修的头顶劈落。护卫楚明修侧翼的叶谦心急如焚,却没办法拜摆脱纠缠的敌人赶来。

    一道黑影像是掠过水面抓捕鱼儿的鹰隼,从侧方弹射出来,抓着马背上那人的脖子,整个将其带翻砸在地面上。沉舟在落地的瞬间掼断了那个无名小卒的脖子,不待他站起来,有人扑过来抱着他滚出好远。

    马蹄从头顶掠过的风带着血腥味。

    楚明修感受到肩胛骨里的箭簇又深了几分,趴在地上吐出一口脓血。他的后背上有一道长长的伤口,是纵马从他身上跨过的人留下的。

    “将军!”叶谦失声喊道。

    沉舟一把掀开楚明修,剑锋自下而上划破战马的腹部,内脏和鲜血开闸似的喷射出来。沉舟弹出一根鬼门针,毒素从那人的喉咙飞快蔓延至全身,他缓缓地倒下去。

    叶谦一刀斩落敌人的头颅,连滚带爬地扑到楚明修身边。

    “二哥!”沉舟紧张地抓着楚明修,大喊一声。

    楚明修见鬼似的看着他:“你是沉舟么?你叫我二哥?我不会是要死了吧?”

    沉舟无暇顾及楚明修的笑话,脱下外袍包裹住他后背的伤口。沉舟的手忍不住微微发抖,楚明修的血烫着他的手。

    白马从黑色和红色交织的夜晚中冲出来。楚识夏的面甲和头盔都掉了,头发凌乱、眼圈发红,从马背上低头看着浑身是血的楚明修。楚明修紧绷的精神在看见楚识夏的一瞬间放松下来。

    “带着二哥撤进青州。”楚识夏从马背上跳下来,将缰绳递到沉舟手上。

    “那你呢?”沉舟问。

    “辛将军还在战场上,”楚识夏说,“鸿鹄川不能失守,我也不能走。”

    楚明修从腰间摘下血淋淋的金色令牌,放在楚识夏手里,说:“虎豹骑给你,叶谦会帮你的。”

    叶谦用力点头。

    楚明修捏了一下楚识夏肩膀,脸色一点点地白下去,说:“大哥在天上看着你呢,不要怕。”

    楚识夏握紧那枚令牌,锋利的纹路割伤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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