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有诗云：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

    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

    锦梨不知道小团子去了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以这种旁观的姿态浏览完自己的过去。

    她只觉得有些怅然。

    原来在旁人眼中自己的一生是这样的吗？好像一直以来令自己始终不曾迈出一步的并不是小时候受到的伤害，也不是曾经自以为信奉之物的破碎，而是自己内心……在作茧自缚。

    听说长久戴着面具的人，面具最后也会与之融为一体。

    她在很小的时候自以为什么都得到了，自以为自己很幸福，自以为前途一片光明与坦荡……所以即使后面屡屡受挫，她依然固执地将小时候课本中塑造的近乎完美向上的孩童形象作为永远的向往。

    她会因为自己内心利己的想法感到羞愧，当初在火车站没有清理的垃圾好像永远镌刻在了自己心里。她那时心里是讨厌排斥老家那一家人的，同样也讨厌学校的同学。可是内心深处由他人灌输的标准和尺度又告诉她，她应该要以德报怨，带领周围人一起向上。在荣家花园听见荣子修讲述的真相时，她内心深处涌起厌憎。她本应该离开荣家，以正义之心去伸张这些不公才对……

    太多太多与她年幼时接受的知识不相匹配的事情发生了。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她曾经想去寻求老师的帮助。因为那些知识和道理是老师告诉她的，她或许可以解惑。

    可惜没能找到。

    后来她有了移动通讯设备的时候，与老师说起学校的一些事情，得到的也只是一句：“初中毕竟和小学时候不一样了啊”。

    可笑她后来才知道原来小时候知道的东西也不全面。

    以德报怨不过是老师希望班级里少些纷争的说辞而已。

    完整的句子是这样的：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可那时她也做不到以直报怨了。她和所有人关系都很好，可是她谁也不喜欢。

    后来大学时，锦梨选了一些选修课。对从前不明白的东西了解了许多，可是她好像还是无法建立起自己的处事原则，或者说建立不起自己向往的处事方式。

    趋利避害与伪装仿佛成了本能。

    她不知道为什么迟暮对她这样的人会产生依赖。她明明早就告诉过他，自主思考自己想要什么，想去做什么。

    她一直知道迟暮因为小时候被同学排斥孤立以及不好的家境而自卑，所以在小学便只愿意和她一个人说话。将她视为可靠的人，可是随着年纪增大，他与她朝夕相处，了解她大部分的过往，他早该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

    她并不如他所想，是可以和他同病相怜的人。她也理解不了他的痛苦，也不会去试着理解。相反，每次看见他们一家三口，她就会想起自己小时候的场景。

    越回想，越觉得自己从未被爱过。

    所以她当然想过远离，可是她一旦主动疏远他。很快就会听说他又被谁谁谁欺负议论了。锦梨不信迟暮会弱小到这样的地步，他只是故意的而已。

    故意被人欺负。如果锦梨不管他，他也不会爱惜自己。

    既然他自己都不爱惜自己，被她利用又如何呢？她一早就和他说清楚了。

    那时在机场，其实锦梨并不笃定迟暮会不会帮她拦住路屿。因为迟暮一开始对她言听计从就是想留在她身边，可那次她是想离开。

    她不知他是感受到了她的意愿，还是已经追逐累了索性放弃——这些都与她无关。她这些年学会的就是不去过多揣测别人对自己的情感，避免一切自作多情的考量。

    自我厌弃，是她长时间所处的一种状态。

    这种状态平日里总可以被她掩盖掉。沈云舒算是一个触发点吧。

    锦梨不知道怎么去形容沈云舒在她心中的感觉，只觉得他一切都好。是她最想成为的阳光的样子。

    她对自己的厌恶也来源于此，她曾经想做一个很优秀很明媚的人。后来受到了伤害，她又想做一个冷漠的人。她好像成功了，却又如此的不坚定。她的内心总是自我折磨。

    外界的赞扬声愈大，她内心的孤寂愈深。

    沈云舒总能很好地治愈她的不安。他会带她去做很多有意义的事情，而不是有意地去做一些讨她欢心的事情。他让她觉得他们在平等的位置上，她是如此自然地和他成为了好朋友。

    然而她很快产生了逃避心理。她不希望沈云舒看出她总是在伪装。她希望在学长的眼中，她也是如他一般的，值得信赖的好朋友。

    沈云舒却对她越来越好，甚至渐渐超越了朋友的界限。锦梨觉得他好像变了一些。从前他只做自己认定正确的、良好的事情，可是后面却越来越迁就她。

    这不是锦梨想看到的。她无法理解，甚至觉得是自己影响了他。内心的谴责声铺天盖地，最后演变成了决绝与自毁。或许……坦白自己的糟糕就好了吧。

    她其实也并非完全不明白沈云舒的心绪。可是作朋友已然让她倍感压力，她没办法承受他更多的偏爱。她不会爱人，也学不会被爱。

    飞机失事之时，耳边是一阵轰鸣声。锦梨觉得有些解脱，就这样了吧，这样就很好。

    她其实不懂自己为什么还没有死，但她也不在乎去向何方。她抱着一种游戏冷漠的心态去了那个白毛团子所说的世界。她发现这些世界的人还是一样的热血衷情，她那样反复无常又任性随便，他们竟然也从不谴责她。

    一个又一个世界……

    也许是活着的时间确实太长了。她竟也慢慢不再纠结于自己本来是如何恶劣差劲的人了。她的目光渐渐从自我审视转向了外界的人。

    看他们的仁义礼智信，见他们的心胸侠义与情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和情感，也有各自的不甘和委屈。世界好像本就不是非黑即白，而她好像还有未来。

    在时空漂泊中，锦梨忽然想到记忆深处的一些东西。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集合。她不断遇见了新的人，新的事，是不是也意味着其实她的本质也一直在改变呢？

    他们是那样的坚定啊，所以她呢。善于掩饰就一定是虚假吗？戴上面具就一定是坏人吗？她总觉得装乖扮巧的她不是她，可是她本来是怎样的呢？

    放过自己吧，转而悦纳整个世界。

    谢谢你们，所有的遇见……

    【叮咚，梨梨，你的任务完成了哦。我变成最厉害的小团子了，你以后也会是最灿烂的梨梨！】

    锦梨睁开眼睛的时候，刺目的阳光几乎让她睁不开眼睛……

    雪白的天花板，以及消毒水的气味。她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

    “梨梨，你醒了？！”

    是路屿激动的声音，今天正好轮到他来看护她了。

    ……

    一个月后，锦梨已经出院了。

    她坐在公寓的阳台上，阳光很暖。

    这一个月，没有虚空，也没有团子，一切这样真实。她甚至有点恍惚，不知那些小世界是真实存在的，经历过的，还是真的如学长他们所说，只是一种治疗的手段。

    又或许所谓的治疗手段才是小团子他们给她成功苏醒的合理理由。

    不过……都没关系啦。

    她会永远记得的。

    锦梨抬手，透过指尖缝隙去看刺目的阳光。只要她记得这些遇见，就都有意义。她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曾经，可是她还有未来。她还会遇见新的风景，足以消散心中所有阴霾。

    锦梨最后没有出国，但在一个普通的乡镇里，多了一名文静尔雅的小学教师。

    据说那位老师，不仅气质温和，而且多才多艺，与学生相处的极为融洽。生活却很是简朴，终此一生都没有留下任何积蓄，将之都奉献给了公共事业。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