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昂沉默着，不知怎么回应。倒是女人再次开口，拍了拍自己身边：“别害怕，来，坐吧。”

    黎昂慢慢踱步过去，在女人的身边坐下。

    见黎昂乖乖坐好，女人笑了笑，不再言语。她微微阖上双眼，低下头，握住胸前的十字吊坠，似乎是在祈祷。

    看样子，这居然还是一位“无上意志”的虔诚信徒？黎昂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干什么，只好移开目光，看向远方。

    坐在台阶往下方看去，可以看见无边无际的人群，他们中的大部分披着黑色的袍子，少部分衣衫褴褛。他们都一致地跪拜在地，念诵着某些东西，无数声音混杂在一起，最终只变成没有任何意义的喧嚣杂音。

    黎昂只感到无比荒谬，他不理解这些人为何如此狂信，更不理解他们的狂信是为了什么。

    “他们拜神，是为了一个答案，一个结果，一个解脱。”

    黎昂一愣，随即意识到是女人在和他说话，看了过去：“他们在像‘无上意志’祈祷？”

    由于没看见其他神灵象征物，黎昂只能猜测这些人信仰的是女人携带的十字吊坠所代表的“无上意志”。

    但这画风完全不一样啊，秩序教会可从来不提倡、甚至激烈反对血祭，认为血祭是邪神教徒才会宣扬的伎俩，通过血腥和恐惧的手段来加强对信众的支配。

    女人微微摇摇头：“并非如此。”

    “‘无上意志’与先民后裔建立契约，以保护换取信仰，赐予先民后裔能够与异族抗争的力量，从此，人类挣脱了奴隶的枷锁，‘无上意志’也成为人类在这片大地上崇敬的唯一正信。”

    “然而，你所见的一切，比起‘无上意志’降临的日子，还要再早两干年。”

    “比‘无上意志’降临还要早两干年？”黎昂寻思一下，‘圣王’带领人类击败异族，建立古帝国至今已有两干年之久，而眼前的一切，是……四干年前？

    那还真是挺久远的……不过四干年前这个世界就能建造这么大的祭坛了？这祭坛的精细程度可比金字塔什么的高多了。

    而且……看眼前的这些跪拜之人，虽然披着黑袍导致无法看清其身形，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看上去都是人类，都是普通人类。

    不仅没看到身似山丘的巨人或背生双翼的鸟人，眼前的所有人也都完全没有表现出使用非凡力量，让人很怀疑他们是不是压根就是普通人。

    女人道：“在超凡尚未显现的年代，人们总是热衷于寻找自己的起源，而在寻找起源的途中，人们又往往会将一切归咎于一个足够强大的神——造物主。”

    “于是，世界各地涌现各种信仰造物主的教派，有些教派认为造物主全知全能，有些教派认为造物主以自身化作世界，还有些教派将造物主的形象与其他自然神，如太阳，相互融合。但不约而同的是，他们都信仰创造，信仰存在，信仰延续。”

    “但在此世、此地，一些人宣称自己找到了一位与造物主同样伟大的存在。”

    女人转回头，看向眼前无边无际的信徒、囚笼、骸骨：

    “他们将其称为‘虚无’。”

    黎昂一愣，接着反应过来：“这里是祭祀‘虚无’的地方？”

    女人点了点头：“是，又不是。”

    “什么意思？”

    “真正的‘虚无’无法被任何存在摸索，因为虚无不在‘存在’之中，无法被‘存在’的任何事物所观测、触碰。这群祭司自以为找到的虚无，只不过是‘存在’与‘虚无’交接的边境，是‘存在’之内代表‘虚无’的界域……这个界域也被称为——‘虚界’。”

    黎昂懵懵懂懂地听着，如此多的古怪名词，如此奇异的说法，他难以理解。不过，黎昂也没打算问，直觉告诉他，就算问了，眼前的女人大概只会说“这不是你现在能知晓的”这类糊弄人的话。

    女人继续说道：“尽管不是真正的‘虚无’，但虚界依旧是‘存在’中最为庞大的两个部分之一，一切存在中被否定的概念都沉积于此。这帮祭司也确实说的没错，他们找到了能够比肩‘造物主’的存在。”

    “于是，他们自发组成了信仰虚界的教团，用一场又一场的祭祀，期冀获得虚界的眷顾。他们甚至编撰教典、经卷，将虚界人格化，拟想出了‘虚界之神’这个具体的存在，用以指代虚界那虚无缥缈的本身。”

    “所以，你眼前的这个场所，便是祭祀‘虚界之神’的祭坛。”

    “‘虚界之神’本不存在，亦不该存在，但虚界的空无使它倒映着万物的虚影，并渴求着一切外来的物质与概念填充自身。而教团祭司编写的、指向‘虚界’的典籍，本身就是充实虚界的优质‘食粮’。”

    “所以，不知从哪个时刻起，在教团众多假想典籍的影响下，一个符合他们设想的、由人创造的‘虚界之神’便在这个世界上苏醒了。”

    不知是否是神创造了人，但人却真的创造出了一位“神”。

    黎昂看着眼前的景象：“祂肯定不是一位善神。”

    “一群深陷绝望之中，残忍暴戾、冷酷无情、罔顾良知的人……你指望他们创造出一位怎样的神？”女人的语气带着嘲讽，“敬贡神明的祭坛是如此景象……你指望那位神明眼中的世界，有多美好？”

    “教团自诞生到消亡共持续121年，进献‘虚界之神’的献祭也延续了121年，没有一天中止过。活祭流出的血液能够漂起世界上最大的舰船。”

    “最终，也许是教团的诚恳打动了那位神明，也许是出于其他原因，祂回应了信徒的祈愿……”

    “一切因此毁灭。”

    “毁灭？”黎昂反问出声，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女人摇了摇头：“谁也不知道那位神明究竟是怎么想的。总之，教团毁灭了，仪式终结了。‘虚界之神’也获得了自己的血肉形体，得以行走在现实尘世。”

    “而在降临后，祂夺取了现界中时间与空间的权柄，篡改因果，缔造出了祂‘自始至终就存在’的世界线，取代了原有的历史。”

    “‘虚界之神’热衷于观看尘世之中发生的诸多闹剧，更热衷于亲自参与其中，体会世间百态。”女人顿了顿，“古往今来，无处不可窥见祂留下的烙印，以证实祂的‘存在’。”

    “呃……”黎昂挠挠脸颊，“虽然你和我说了很多，但我想，我还是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你无需明白，”女人勾起嘴角，“我只是将祂的来历告诉你，同时让你小心，不要轻易被骗了。”

    “祂？‘虚界之神’？我认识祂吗？”黎昂深感莫名其妙，自己还和这种诡异恐怖的神灵有过接触？

    女人静静地坐着，没有回答。

    忽然，远处传来了一道年轻女性的哭嚎声：

    “不，怎么可以，你们……你们放开我！”

    黎昂循声抬头，看见一队祭司缓缓向着祭坛行进，拖着个蓬头垢面的少女，少女发出撕裂的悲鸣：

    “谁都好，来救救我们吧！

    “呜……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我们带到这里？带到这个……禁地、死地、弃绝之所！”

    祭司们宛如完全没有听到少女的悲鸣，将那少女绑在高处祭台之上，主祭者拿出了一把仪式刀刃，表情虔诚而狂热。

    少女的声音被祷告声淹没，只有黎昂和身边的女人能听见她的哭诉——但他们却又不是这处时空之人。

    主祭刀起刀落，动作娴熟地好像手下并不是一个活人，而是牛羊等畜牲一般。在活人的血肉之上铭刻符文之际，主祭的口中高呼神的尊名，与少女的哭诉遥相呼应：

    “赞颂您，虚界之神——”

    “神啊，为何抛弃我们……”

    “赞颂您，虚庭之主——”

    “为什么被折磨的人是我……为什么我们要遭受这一切……

    “您是至高、至尊、至上的存在——

    “不，住手……住手啊……神啊——”

    “虚无的主人啊——我们祈求您于此降临神迹，授予我们恩赐吧——”

    “虚无的主人啊……我用我卑微的骨血与灵魂祈求，祈求您让我们的灵魂安息……”

    “……”

    看到一半，黎昂就别过了脸，祭司以机器般的冷酷执行着献祭，在他的手中，少女仿佛不是一个人，甚至不是一只动物，而是一块肉，一块只需要进行“料理”的肉。

    待少女的悲鸣低沉下去，黎昂只能听见人们的祈祷，祭司的颂词，以及刀子和骨头碰撞摩擦的声音。

    令人感到无比恶心。

    突然，一切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无论是祈祷声、颂唱声还是摩擦声，黎昂回过头，却听见人们齐声高呼：

    “神——神降临了！”

    “哈？”黎昂下意识回过头，却看见那悬浮的巨树缓缓扭动着枝条，一颗颗花苞在树枝上冒出，绽放起雪白的花朵。

    黑晶巨树的根须缠绕着一枚半虚半实的灰色球状物质，此刻这个物质愈发凝实，愈发膨胀，如同一颗巨大的水晶球。

    伴随着“咔擦”一声，水晶球裂开了一道缝。

    “祂来了。”女人低笑一声。

    裂开的水晶球像是一颗圆滚滚的鸡蛋，蛋壳开裂，裂缝越来越大，阴冷的风从“蛋壳”裂缝间吹出，扑面而来，伴随着一道阴森森的声音：

    “你打算睡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