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帝脸色阴沉的不像话。

    萧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讪笑一声：“我说的归宿是指我想要像是爹他们一样为舅舅您守卫我们大梁的疆域，不是其他。”

    更不是皇帝舅舅你听不得的“萧家生来就是为战场而存在”的宿命论。

    大梁帝不知道听没听出来他话里隐隐的讨好，随意“哦”了声，问他：“你刚才说你梦见你爹和梁荷了？”

    萧虎正想追问大梁帝刚才同意让他去北地是不是真的，闻言，眼眶兀的红了。

    “嗯。”萧虎垂下眼睑，高大的身影有些孤寥。

    大梁帝仿佛回到十几年前，萧虎小小的一团，坐在御书房外的台阶上等他，黄昏的余辉打在他身上，好似被世界抛弃。

    大梁帝抬手，像过去那样拍拍他的肩膀。

    “我梦见我阿娘、阿爹过往、不，准确说是他们的一生……”萧虎的声音却已经响了起来，眉眼中带着惊人的光彩，述说起他所梦见的一切。

    原来他阿娘年轻时刻并非皇舅舅说的那般，温柔得仿若春柳，而是明艳张扬，是京城中最鲜艳的存在。

    原来他阿爹在未成为大将军之前，反而温和有礼，仿若世家公子，和皇舅舅他们说的冷肃一点都不沾边。

    萧虎说着说着，眼泪不自觉下来，声音也有些沙哑。

    可是他的情绪是高昂的，面色是放松的。

    不见一丝孤寥。

    大梁帝听着萧虎描述种种，心中的震愕逐渐加重。

    他所言之事竟和事实分毫不差。

    难道……

    一个荒谬的猜测在大梁帝脑海中浮现。

    不过他没有深思下去。

    他看着萧虎又哭又笑的模样，没有再抬手以作安慰姿态。

    因为当初那个小小的团子，早已长大，让人心堵的孤寥在这场堪称神迹的梦境中，也消散如烟，成了真正心智强大的成人。

    大梁帝察觉到自己这个外甥的变化，万般情绪只余下高兴。

    之前因为传令官传回来的消息的激动，外加萧虎苏醒后的失了智脱口而出的承诺，看来真的可以落定。

    就在大梁帝心思变化间，萧虎所言也到了最后。

    “……阿娘阿爹和我道别之际，我仿佛看到了云层中有龙的身影。”

    刘掌印、太医、宫仆齐刷刷的瞪大眼睛：“什么？！龙？是不是越洲出现过的龙神大人？”

    大梁帝亦是从思绪中抽离，语气颇为急促问着：“你梦境之初可曾见到一抹金色光芒？”

    旁边的传令官好不容易从萧虎那句看见龙的话里找回神魂，还没想怎么救萧郎君——郎君非皇子，竟梦到龙，还这般的直白说出，只会埋下大患。

    接着就看到刘掌印他们一个个激动难耐，一点也不因为萧郎君梦到龙而慌乱无措。

    陛下反应更是让人惊异，没有异色，给人一种他并不在意的感觉就算了，还问起了毫不相干的事情。

    传令官满头雾水，整个人都陷入懵逼中。

    萧虎讶然：“舅舅你怎么知道？”

    他先回答了大梁帝的问题。

    在忽然陷入梦境后，他意识就陷入黑暗，一道金色光芒破开深渊般的浓稠黑暗。

    那道金色光芒最开始的时候似乎是想要和他说什么，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一直都未开口。

    萧虎注意力最开始还在祂身上，可是后面看到了阿爹阿娘，便再也没有心神关注其他。

    到了后来竟不知道那道金色光芒何时消失。

    直到后面阿爹阿娘离去，云层中金色翻滚，他本以为是最开始的金色光芒，却见到龙影。

    萧虎说完后，见大梁帝若有所思，便和期翼望着他的刘掌印等人道：“龙隐在云层中，并未看清全貌，但是浑身金色鳞片，威严无比，腹有五爪……”

    “定是龙神，定是龙神！”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太医就迫不及待开口，神情十分激动。

    他那些同僚从越洲回来后，见了天的描述炫耀他们在越洲的经历，什么被当成的祭品抓起来却被国师大人大显神威后获救，什么龙神在整个越洲洲内显灵，什么他们被奉为龙神的大人的仆从使者诸如此类……

    多不胜数！

    听得太医耳朵都起茧子了。

    但不可忽视的是，每次他们说越洲之行的时，自己心中的艳羡一次比一次浓。

    现下，他也和龙神大人眷顾者近距离接触了。

    看胡太医他们还有什么可炫耀的。

    太医仰起下巴，眼角余光瞥到传令官呆呆的表情。

    突然想到北地洲和越洲一北一南，庇佑大梁的龙神大人在越洲显灵这件事他们还不曾听闻，立马朝人热情洋溢解释了起来。

    他不是炫耀，只是好心肠，好心肠给人解惑。

    在一声声激动难耐的嘈杂声中，大梁帝突然开口：“传国师来。”

    他面色异常冷肃，浑身气压沉的让人心惊。

    仿若风雨欲来。

    低低的嘈杂声顿时消失。

    刘掌印反应极为迅速，应了声，小跑着往外吩咐。

    在一众静若鹌鹑的人中，萧虎有些懵：“舅舅？”

    不知道为什么，他升起一股不妙的感觉。

    似乎关系到自己能否去北地洲。

    萧虎心一下提了起来。

    他张口欲言。

    大梁帝抬手制止他：“等国师到了之后再说。”

    虎子说梦境开始就见到金光。

    已经有了一个被仙人眷顾的亲弟弟的大梁帝自然知道那是什么。

    应也是一位神祗，和人交易的神祗。

    虎子梦境中出现了，可是到最后却没有出现任何交易言语，反而给虎子看了他父母亲过往种种，了了虎子最渴望的心愿。

    白给的？

    怎么可能？

    事出反常必有妖，大梁帝心中难安。

    紧赶慢赶，在宫仆慌乱的催促声中，一路狂奔抵达皇宫内，听完大梁帝所言的何翠枝窘了窘。

    就是白给的啊。

    她原计划是打算和以往一样，按照交易模式给萧虎编织梦境。

    可是在投影仪上看完梁荷和萧家满门的过往后，何翠枝便没了这个想法。

    为国效忠，满门忠烈，巾帼、须眉无一不让人震撼的梁荷、萧家值得她做出无关利益的行为。

    因此，在萧虎的梦境中，何翠枝只是照搬了梁荷、萧家嫡长子也就是萧虎父亲的过往。

    就当是圆了梁荷夫妻俩死后的最后一缕执念。

    现实无法亲眼看着唯一的血脉成长，可这场梦境……如何不是一种特殊的陪伴呢？

    只是何翠枝没想到自己遵循内心的行为的竟会导致这番乌龙。

    不过肯定不能直白说出来。

    心思变化间，何翠枝想好了措词，道：“最开始的金光也好，后面的龙影也罢，都是龙神大人。”

    大梁帝：“嗯？”他有些狐疑。

    那位喜爱交易的神祗和越洲出现过的龙神，在燕王描述中可是完全不同的存在。

    何翠枝神态自然，不卑不亢：“梁荷殿下乃陛下姊妹，沾染龙息。魂归后，龙神大人自然会有所关注，知晓梁荷殿下心中存的执念，便有了此番。”

    “只是天上一日，地上十年，所以……”她说到这儿，看向萧虎：“所以萧郎君此时才会有这一场境遇。”

    萧虎眼眶仍旧红着，可嘴巴却咧得大大的：“我就知道，阿娘和阿爹厉害，我也要像他们一样。”

    萧虎看向大梁帝，重重喊了一声：“舅舅！”

    大梁帝哪里不懂他的心思：“行行行，让你去北地，让你去，行了吧！”

    萧虎顿时大喜：“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舅舅金口玉言啊！”

    大梁帝笑骂他：“混小子，你去了之后，别想着因身份就直登高位，可是和你爹他们一样，从一个小兵卒做起！”

    萧虎才不在乎了，嘿嘿笑了起来，扭头又看向何翠枝：“那国师大人，后来呢？我阿娘和阿爹他们现在如何了？”

    萧虎和大梁帝这一番交谈信息量过大，何翠枝脑子还有点混沌，闻言道：“萧郎君等一下，容我问问。”

    话落，她闭上眼睛。

    却不是询问龙神、仙人之类，而是开始整理思绪，思索大梁帝和萧虎言语中的信息代表的真正含义。

    她并未和萧虎进行交易，为什么事情反而朝着原先想要的方向发展了？

    等等，萧虎前往北地洲，不代表云太尉也不去啊。

    何翠枝的心又提了起来。

    不过提起来没一秒，刚才被她忽视的一个人浮现脑海。

    如果她记得没错的话，自己过来的时候，这宫殿内好像有一张略微熟悉的脸庞。

    对方看到她的时候，格外激动。

    一缕缕信息被快速整合。

    她起来了。

    那是北地大营的一位传令官。

    对方神色无忧，身上无伤，只有风尘仆仆赶来的疲惫，但疲惫中的精神气十足。

    所以带回来的是好消息。

    这个好消息甚至可以让大梁帝松口，同意他最宝贝的外甥去北地洲。

    何翠枝心中有了计较，便睁开了眼。

    对上那一双双期翼的眼睛，尤其是萧虎那双最亮的眼睛时，她还被吓了一下。

    不过她很快就收敛了心神，硬着心肠的，道：“抱歉，龙神大人并未回应我这个询问，我也不知你阿娘和阿爹如何了。”

    萧虎晶亮的眼睛瞬间黯淡下来，大梁帝也无声的紧了一下唇线。

    但是何翠枝接下来的话让他们失落不安的情绪得到了缓解。

    “龙神大人素来不管人间事，此番帮梁荷殿下圆执念，便不会随意搁置人，梁荷殿下和你父亲应是无忧，且安心。”

    何翠枝说到这儿，猛地想起什么，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手指一翻转，一支晶莹剔透的器皿便出现在她掌心：“对了，龙神大人知晓你要去北地洲，让我把这个给你。”

    萧虎正被何翠枝这一手凭空取物震撼，闻言，茫然：“这是？”

    何翠枝道：“这是天上之水，可肉白骨活死人。”

    她语气淡淡，仿佛手中之物并不重要。

    可是在场众人，无一不震惊抽气，瞳孔地震。

    唯有大梁帝一人，鹰隼般的眸光在众人身上转过，审视着他们，看到有几个宫仆中起了贪婪之色，眼中狠厉一闪而过。

    他仔细询问了一下何翠枝：“国师，不知那位金龙可曾说要把虎子得此仙水一事宣告天下，以示龙意？”

    何翠枝有些摸不着他这突如其来的话，摇了摇头：“没有。”

    大梁帝放下了心，道：“今日之事，不可外漏。”

    他扫视众人，目光在其中几个身上停留了一瞬。

    接收到大梁帝视线的刘掌印神色一凛，暗暗点头，随即和其他人一起跪下应“诺！”。

    何翠枝当没看到这些，颇为好奇：“不知萧郎君为何去北地了？惹得龙神大人都如此关注厚爱。”

    她供奉龙神、是龙神最眷顾的人，此时虎子突然被龙神如此关注，好奇也正常。

    大梁帝了然。

    倒是没有对她像是对那些向着虎子手里天水起贪婪之色的宫仆一样，反而大方朝传令官唤了一声，让他为何翠枝亲自解惑。

    什么玩意儿？

    北奴内部开始发生大混乱内斗了。

    现在北奴得部落十死九伤，大梁铁骑过去，轻易便能捡了果实。

    不是，她怎么觉得这有阴谋呢？

    传令官听出来何翠枝的疑惑，乐呵呵道：“没有阴谋，我们已经派人去查看过了。”

    说起来，得到北奴内部乱斗的消息还和国师大人有几分渊源呢。

    之前她在北地和云中洲边界的驿站上带着的那位仆从，三娃子娘，只身入了大草原寻夫。

    还真让她找到了。

    而且三娃子娘的夫君还打入了北奴内部，两人里应外合，在羌胡那位大祭司娜仁托雅的暗中帮助下，成功把北奴内乱的消息传了出来。

    北奴把内乱的消息压得死死的，不然他们怎么可能知道？

    至于北奴内乱的原因，和羌胡交易有关，茶叶、盐都是草原必需品，北奴人见了羌胡的改变，有的也想交易，有的不想，两方意见南辕北辙，谁也说服不了说，这等生死攸关的事，自然而然就内斗了起来。

    何翠枝听到这儿，心中情绪纷纷齐涌，不知如何描述自己此时的心情。

    怪不得，怪不得大梁帝会同意萧虎前往北地。

    若是不出以外，这将是大梁和北奴最后一战。

    只胜不输的一战。

    不过她还有个疑惑。

    “那云太尉呢？”她问：“不去北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