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迟独自一人躺在床上，罕有的辗转难眠。

    他平日总被萧鸣用各种由头找茬，到了夜里早已心力交瘁，加上繁琐的课业，睡眠时间都是宝贵至极，恨不得闭上眼睛就睡过去，遑论这样的胡思乱想。

    只是今日，没被关在器械室到入夜，在天黑之前到家，没被责骂惩罚，能早早完成任务躺下，像是平常人再普通不过的一天，于他而言，倒好像顺风顺水到有些不习惯了。

    甚至……有些睡不着了。

    他知道这一切顺遂的来由，那个突如其来出现，又莫名其妙向他伸出援手的人。

    那个与他天壤之别，他原以为一辈子也不会扯上什么关系的人。

    倒不是怀疑对方什么，且不说柳疏的好名声人尽皆知，连他也是有所耳闻的，今日对方的所作所为都极有分寸，恰到好处的善意，他不接受，对方也不勉强。

    那样的风度教养，与他那位自幼被惯坏的，名义上的兄长截然不同。

    萧迟知道这些与他无关，也知道在那种情况下，无论在那里的人是谁，柳疏都会伸出援手。

    只是……

    终究忍不住想到他罢了。

    次日，萧迟却发觉，昨天的一切并非是黄昏时分的一场镜花水月，明明是那样仓促的交集，在他生活中掀起的却也并非他所以为的那一点波澜。

    而是惊涛骇浪。

    且不说从校门到教室的路上就收到了无数从前根本不屑于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就连向来眼高于顶的萧鸣，看他的眼神也变得古怪而忌惮，甚至还带了一分隐秘的，难以言说的艳羡。

    萧迟起初只觉得莫名，却也没有可以询问的朋友，直到在班里落座，才在一片嘈杂中听了一耳朵。

    似乎是a中论坛上的事？

    萧迟在学校里没有熟人，也不关注那些八卦，校园论坛这种东西更是看都没看过，连找到论坛入口都花了不少工夫。

    原来是有人拍下了昨天他和柳疏一起离开的照片，还放在了论坛上。

    不知是角度问题还是他受伤的缘故，照片里，他们两人的动作似乎亲密得过了头，虽然自己垂着头看不出神色，但……

    柳疏脸上的笑意，确实是与他想象中的礼貌疏离截然不同的熟稔，甚至亲昵。

    就好像自己于他而言并非萍水相逢，而是可以称得上亲密的人。

    原来如此。

    就算撇开柳疏的好人缘不提，柳家本身就是没什么人敢惹的存在，就算柳疏平日再好脾气，他在乎的人，也没人敢轻视冷眼。

    问题在于，他是无心插柳，还是有意为之？

    萧迟也不知是不是他自作多情，但他总觉得，柳疏那样的人，不会想不到这一层的。

    今天是周五，他之前听人说过，柳疏每周五放学以后都会在学生会多待一会儿处理事情。

    那就放学以后去道个谢，顺便……试探一下好了。

    同一层楼的另一间教室里，正含笑给同学讲题的柳疏蓦地听到系统提醒任务目标好感加五的声音，缓缓眨了下眼。

    ——

    虽然没有萧鸣那帮跟班来捣乱，萧鸣也没再来找他的茬，萧迟却觉得这一日似乎比往常还要难熬许多。

    好不容易挨到放学，萧迟早早收拾好了东西，在楼下等着。

    不知道他要多久才会出来。

    萧迟原本还想拿出课本看一会儿，却又满服心思系在那人身上，直到天色渐沉，书都没翻动一页。

    入秋的夜风有些凉了，天也越发阴沉，萧迟刚抬起头，便被雨滴砸在了脸上。

    初秋的雨还带着夏日的迅急，很快就从稀疏的雨滴变作倾盆，萧迟忙找了地方避雨，又从书包里翻出伞来。

    不知道他记没记得带伞。

    想来不可能吧，他那样的人，怎么会疏忽这种事。

    恰在此时，柳疏从教学楼里走出来，揉着眼，显而易见的疲倦。

    看见眼前的大雨，脚步一顿，翻了翻书包，身形是萧迟隔着雨幕都看得出的僵硬。

    萧迟没忍住勾起唇角，撑伞走过去。

    亲眼窥见柳疏难得迷糊的一幕，倒让他生出些错觉，好像他们之间的距离也因为这场雨近了些，不再是天边可望不可即的星月。

    “萧迟？”柳疏一眼认出了走来的人，也笑起来，“这么晚了，你还在学校呀。”

    萧迟点点头，依旧没什么表情，神色却显而易见的柔和下来：“昨天的事，想和你道谢。”

    “嗯？”柳疏一挑眉，“昨天的事啊，是指器械室的事还是论坛上的事？”

    “所以果然是……”萧迟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怔了一瞬。

    “那天我注意到有人偷拍了，抱歉，这事算是我自作主张。”柳疏微微颔首，含笑的眉眼温柔又好看，“我是想着直接和他们说的话，他们会以为是你跟我说了什么，变本加厉。”

    萧迟沉默片刻，轻轻点了下头：“多谢。”

    “毕竟我也是学生会的嘛，亲眼看到这种事，怎么能置之不理。”柳疏说着，温润的声音一顿，难得有些尴尬困窘。

    “咳……介意我蹭一下你的伞吗，到校门口就可以，我昨天把水撒在书包里了，收拾书包的时候好像忘了把伞放回去。”

    “当然。”萧迟一口应下，说完又觉得自己似乎太急切了些，又欲盖弥彰般添上一句，“你帮过我，这也是应该的。”

    说完又觉得不好，好像这话是他迫不及待要和柳疏两清一样，却又太久没怎么和人相处，笨嘴拙舌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最终也只是低下头，抿着唇撑起伞，一言不发。

    “那就多谢啦。”柳疏全然不介意般钻进萧迟伞下，伞算不得大，两人之间的距离也好像一瞬间趋近于无。

    萧迟极力克制着自己不要显露什么异样的神情，只呼吸和心跳微微加速。

    却还是被柳疏瞥见发丝间露出的，通红的耳尖。

    “介意和我讲讲你的事吗？”

    两人并肩走在雨里，柳疏想了一会儿，才偏过头，试探着问了一句。

    萧迟的脸色沉了一分，唇也抿得更紧，在沉闷的雨声中显得越发阴郁疏离。

    柳疏轻咳了一声，微垂的眼睫落下一片阴影：“抱歉，是我僭越了。”

    “不会，我……”

    萧迟头一次恨透了自己的笨嘴拙舌，也恨透了自己这幅阴阴沉沉不好打交道的样子。

    明明他本意并非如此。

    明明他是享受，甚至期待柳疏主动接近自己的。

    “我只是怕你会看不起我。”

    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勇气，萧迟才缓缓说出这么一句。

    只是这么一句，声音也轻得几乎要淹没在雨声中。

    “怎么会。”柳疏收敛了笑意，正色时连一贯温柔的眉眼都带上了几分触不可及的清冷，语气却真挚，“我并不认为你的出身是什么应当被诟病的事，毕竟那些事不是你的错，说到底，你也是受害者。”

    “我只是怕你再被人欺负。”

    萧迟感受着胸膛中越发沉重的心跳，几次张口，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为什么这样帮我？”

    柳疏忽地笑起来，好似一瞬间冰雪消融，连这场晦暗的雨都刹那间被映得透亮：“就当是有缘吧，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嗯？”

    萧迟被对方的笑意恍了神，一张脸骤然红了个通透。

    说这种话做什么，好像他成了林黛玉一样。

    心跳却又自顾自的快了一分。

    教学楼离校门口并不算远，两人说着话，很快也就走完了这段路。

    还没等萧迟开始失落，就听见柳疏又一次主动向他开口。

    “我送你回去吧，这么大的雨，就算有伞，你走到家也要湿透的。”

    似乎是与昨天如出一辙的情景。

    萧迟想着，对上柳疏诚恳的双眸，点了点头。

    可这一次，他没有再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