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遇刺、生死不明的消息,很快就传得沸沸扬扬，一时举朝震动。
整个早朝期间，周帝一改这几年来的温吞老态，双目炯亮面沉如水,浑身散发着慑人的威势,恍如林中猛虎、几欲择人而噬！
原本正要拿出折子上奏的文武百官都察觉到不对,纷纷将藏在宽袖中的折子塞回去,打算改日再说。无论要上奏何事，今日都不是一个好的时机！
当然,也有前一日就发现蹊跷的朝臣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今日呈上奏折,反而候朝时便各自聚在一起交换着讯息,希望能够得到比较明晰的答案。
只是如今就在周帝眼皮子底下,他们却没了那个眉来眼去的勇气。天子一怒、流血漂橹，这话可不是随意捏造出来的。
“京兆尹何在？”周帝面色黑沉,语气也比平日多了几分莫可言状的威严。
“臣在！”京兆尹属于正四品官，本就是有资格上大朝会的，加上昨日太子遇刺之事就发生在京中，京兆尹便有了不可推卸的责任。
若是今日他无法以自身行动来将功折罪，只怕丢官去命事小,祸及全家事大！
“太子遇刺之事,是否已经查清来龙去脉？”周帝沉声开口，眼睛紧盯着躬身行礼的京兆尹不放。
太子毕竟是他从小到大疼了近二十余年的孩子,如今因为他的放任而受此重创、生死不明,周帝不是不懊恼的。
他从来都知道这个孩子有多优秀,绝对是一个合格的储君,将来也会是一个优秀的皇帝……这样的自信,来自于太子从小到大从未让他失望过的表现。
习惯了太子的优秀，周帝也给予了相当的信任，即便这两年因为害怕失去权柄而对太子有所压制，却从没想过他竟会在一时疏忽下遭此劫难，昏迷一天一夜、至今不曾清醒……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否出错了，明明太子是他最钟爱的儿子，也是他寄予最深厚望的孩子，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大周储君，为何现在会闹成这样的局面？
为了平衡朝堂势力，为了不将手中的权柄交出去，也为了琢磨出更加优秀的储君，他将其他几个皇子提入朝堂，放任他们表现出自己的优秀，同时压制住太子的光芒，不让愈发优秀的储君威胁到他的皇位……
这两年周帝一直说服自己，让其他几个儿子入朝是为了给太子一点压迫感，让他不甘落后、努力上进，变得更加优秀……
可是太子在努力了近一年之后，却忽然放弃了。
他在城东置了一座别院，打着微服私访、深入了解民情的幌子，经常来往于别院之中，却将朝政什么的都一道抛开。
他甘愿做一个平庸无奇、碌碌无为的皇太子，成全兄弟们的能干与贤名……
这样近乎逃避的选择，却是让周帝看得十分火大。
若非他查探过好几次，确定那座别院中并无可疑人士，想象中的足以迷惑人心的美人或名士更是不存在，他几乎都要以为太子被旁人蛊惑，开始自我放逐了！
既然无人蛊惑，对于太子的忽然颓废，周帝失望之余，只能从其他方面着手，希望将曾经那个优秀的太子找回来。
之后的一年里，他以为放任几个孩子的明争暗斗可以激起太子的斗志，可惜太子却步步退让，不再如初时那般高傲自负、锋芒毕露，犹如耀眼的宝石；
他仿佛被琢磨过度的玉器，愈发温吞内敛，却不再光润剔透，仿佛蒙上了浓重的烟尘，或者说雕琢过度便废掉了……
即便失望，即便忌惮，可周帝却从未想过，亲手带大、一直寄予厚望的太子竟会遇刺伤重险些身亡！
两年前的那次遇刺，有崔家的小丫头出言相救，总算是有惊无险；而这一次，太子不但受伤，而且身中剧毒、至今昏迷不醒！
或许他真的做错了，不该放任其他皇子私下里针对太子的小动作，以至于竟有人孤注一掷、釜底抽薪，直接对太子下杀手！
明面上靠自己的能力竞争也就罢了，暗地里居然使这些阴私手段，又是下毒、又是刺杀，当真是半点没将他这个父皇放在眼中！
“回陛下，太子遇刺之事，臣已有眉目，如今只差关键的证据了。只是事关重大，还请陛下过目。”京兆尹态度十分郑重且小心翼翼，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来，恭敬地双手奉上。
“呈上来。”周帝依然冷着脸，扫了一眼阶下其他朝臣并几位皇子的神色变化，心中暗暗记下了几个情绪不对的人，心中自有定计。
自有贴身侍奉的内侍下阶接过奏折，往丹陛处躬身奉上。
周帝拿到奏折后直接展开，从头到尾一路看过去，神色由惊讶变为愤怒再到怒气冲天，青青黑黑变换不断，最后彻底冰着一张脸，将奏折一合，狠狠瞪着京兆尹：“吴一舟，你确定你所查属实！诬告皇族，反坐之罪可是罪加一等的！”
反坐，便是对诬告者处以刑罚之意。一般反坐之罪是与诬告之罪等同的，但是诬告皇族，自然罪名更重些。
周帝此时龙颜大怒，朝堂上顿时鸦雀无声，连几个早入朝堂的皇子也甚少见到父皇这般威严深重的一面，一时都低眉顺眼作乖巧懂事状，不敢开口去触霉头。
“臣不敢！奏折上所述俱为事实，如果人证齐全、只差物证，还请陛下明察！”京兆尹挺直背脊，深深地一揖到底，语气神态皆带着说不出的坚决与笃定。
周帝闻言沉默片刻，一时气氛沉闷得让人几欲窒息。半晌，他忽然开口问：“那些刺客呢？”
“那些刺客昨夜都想自尽，甚至有泰半刺客成功避开狱卒自尽了，不过到底有些漏网之鱼，如今正好生关在牢中。”京兆尹想也不想，直接回答，而后似乎想起什么，连忙又补充道，“说起这事，还需多谢永昌县君援手，否则恐怕就让这些刺客逃过一劫了。”
永昌县君？这个称呼一出口，却是让周帝惊讶的同时，也让朝堂上其他朝臣、皇子都愣住了。这又关永昌县君什么事了？
对了，永昌县君是谁？她可不是真正的宗室女，而是大臣之女，两年前因为救了遇刺的太子而获封正四品永昌县君。那是谁家的姑娘？似乎是崔家的？
有反应快的，立刻将视线转向了崔德佑，还有他的大舅子，平津伯安行晠。
能解惑一下吗？崔家那位永昌县君，怎么又伸出援手了？莫非太子再次被她救了？还是她帮忙将刺客全抓了？
周帝虽然已经知晓太子暂时在崔家躺着尚未清醒，却还没弄清楚这其中与崔二姑娘有什么关联。
这事甚至还是他主动出手，吩咐某些人将消息暂时封锁，只说太子生死不明，却并不透露身在何处。毕竟太子如今昏迷不醒，毫无自保之力，若是消息泄露，只怕就是个必死无疑的局了。
尤其是他这几个胆大包天的儿子，被他放纵得太过、野心大涨，只恨不得能立刻杀死太子取而代之，半点兄弟情义也无！
对上其他人疑惑、惊讶、询问的视线，崔德佑忍不住暗自苦笑。
瑶瑶这是惹了多大的麻烦回来！若是侥幸能将太子救醒，那么一切都好说，陛下龙心大悦之余，说不得还能惠及崔家；若是太子救不回来……
只怕陛下龙颜大怒之下，整个崔家都难以幸免！
这个时候他不免庆幸，年前他不顾崔老夫人的反对执意分家，将两个弟弟都分了出去，否则难保被陛下迁怒之后，整个崔家顷刻颠覆……
“没错，正是永昌县君！”京兆尹斩钉截铁地道，“多亏永昌县君与其师兄援手，太子方能顺利逃过一劫，从刺客手下生还！也是永昌县君前来报信，微臣才能顺利带走其他刺客。”说到这话时，他忍不住也看了崔德佑一眼，话语激昂中难掩钦佩与赞叹。
听到这话，其他朝臣忽然也记起，两年前那永昌县君是怎么救下太子的？
她支使自己那个武林高手的师兄出手啊！有这么个武林高手的师兄，若说永昌县君同样武艺高强，似乎也不无可能。
不过话说回来，崔大人这女儿究竟是怎么教的？不学琴棋书画，专爱舞刀弄棒？这样剽悍的姑娘，只怕一般人家根本受不起！
对了，永昌县君如今多大来着？回去要和夫人说说，尽快给自家小子定亲了，可别摊上这么个武艺高强的永昌县君，否则估计一辈子都要被县君压制了……
“……”对此，崔德佑只能回以苦笑。
其他同僚们那些若有深意的微笑他不想看懂，只想当作没看到，但是唯有一人……他微微抬眸，瞥了一眼前面的四皇子，再忆起长女昨天下午看似不经意的打探，忍不住暗暗叹息。
看来即便是外表沉默踏实的四皇子，争储之心也不弱啊，只是珑儿那里……他真不想将太重的疑心放在自己女儿身上，可惜珑儿这些日子以来的行径，总给他一种不祥的预感。
“是吗？那永昌可有告知你，太子的伤势如何？”周帝的眼神越发深沉难辨，语气也变回了平时的不动声色。这真的是凑巧吗？两次相救太子，崔家二姑娘的行迹实在可疑……
他并不愿意怀疑一个小姑娘有那么深的心机，毕竟两年前崔二姑娘年仅十二，至今也不过虚岁十四罢了，可世事无绝对，若崔二姑娘当真有此心计，那么迷惑住太子似乎也很有可能。
毕竟那段时间，太子还挺喜欢去崔家的，若是崔二姑娘巧言迷惑，而太子面对救命恩人不曾设防，说不得就……
“并未。”京兆尹摇头否认，随后又补充道，“县君只说太子遇刺，而后她与沈少侠拦住了刺客，太子就被其他两个侍卫护送离开了。”
“沈少侠？”周帝的注意力不知为何却放到了“沈少侠”的身份上，随后语气莫名地追问，“你说的沈少侠，可是两年前与永昌一同救了太子的那位少侠？”
“是。”京兆尹不假思索地确认。既然他已经准备好了要回复皇帝，自然不会忽略拦截刺客之人的身份。
“明日宣召这位沈少侠入宫，朕倒是要瞧瞧，这位沈少侠是如何武艺高强，竟能三番两次救下太子。”周帝当即开口吩咐。
“是。”一旁的内侍连忙应下。
周帝站起身来，扫了一眼阶下其他神色各异的大臣，开口道：“吴一舟，此事只有人证，物证却并不充足，朕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五日之内查清真相，人证、物证都需齐全，否则，反坐之罪罪加一等！”
“微臣遵旨！”京兆尹连忙应下，心中却慢慢松了口气。
总算……陛下没有因为几位皇子的恣意妄为而迁怒于他，愿意再给他五日机会……
“太子伤重，如今生死不明，朕心哀恸难忍，传令下去，罢朝五日。”周帝又开口吩咐。
“微臣遵旨。”众大臣齐齐行礼。
周帝扫了一眼低眉顺眼站在前列的三个儿子，一时忍不住怒火中烧，冷哼一声，吩咐道：“老二老三老四御前失仪，暂禁于各自府内，抄写《孝经》百遍思过，无诏不得出入，其他人更不许擅自探望，违者一律先打五十大板！”
看着三个儿子或错愕或惊讶或强自镇定的神情，一时连接旨都忘了一般，周帝这才挥了挥手，“退朝吧。”转身离开。
伴随着内侍稍显尖锐的“退朝——”唱喏声，文武大臣分作两班，恭敬地退出金銮殿。
最里面的三个皇子看着周帝离开的背影，却是有些难以置信的模样，动作都滞涩不少。凭什么！他们甚至一句话都没开口，也并没有任何动作，父皇却一句“御前失仪”将他们禁足了！
果然，父皇最疼爱的只有太子，其他儿子都不被他放在心上。如今只是因为太子伤重，他便不由分说将他们禁足，好歹他们也是堂堂皇子！果然，太子就不该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