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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请息怒
五百二十七、众叛亲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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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十七,卯时初,天光乍破。

    对峙了两年余的大凌河两岸,呈现出一副诡异画面。

    北岸,联绵二十里的营寨变作了连绵二十里的火场,晨光与火光之下,只见尸横遍野、大凌河上亦漂尸如萍聚,密密麻麻。

    七万精锐,除战死、溃散外,此刻仍在厮杀者仅存十之一二。

    而南岸.却是一条条大小不一的船只满载军士,往北岸进发。

    守卫森严的北岸防线,此时如同虚设,任由南岸联军蚁附登岸。

    原以为死伤最严重的渡河作战,却不费一兵一卒。

    此时北岸仍有大小战场十余处,或数百人、或一两千人、或一对一捉对厮杀。

    率先过河的韩世忠部,在对岸快速集结后,直扑最激烈的一处战场。

    只因此处有完颜亮的王旗。

    凭借完全不一个量级的人数优势,韩世忠迅速将完颜亮和与其厮杀了整晚的兀颜哈部包围,随后便齐喝道:“弃刃投降!”

    但一来战场嘈杂,两部中许多人听不见。

    二来,厮杀整晚,两部人马早已筋疲力竭,除了机械式的挥砍,根本没了多余精力留意外界情形。

    见状,韩世忠部当即两轮箭雨,覆盖了本就不大的战场

    战场顿时为之一空。

    辰时正。

    完颜安在一阵鸟鸣中缓缓睁开了眼睛,眼前景象让他一阵迷茫.四面皆窗,黄色帷幔正在微风中轻轻摆动。

    此处既不是他在南京的寝宫,也不是他御驾亲征就寝的大帐。

    完颜安短暂迷惑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起身,顾不上穿鞋便掀帘走出。

    第一眼便看见了晨曦中大凌河北岸战后袅袅余烟。

    一直伺候在龙辇旁的徐德海见小皇帝醒了,连忙上前谄笑道:“陛下醒啦!大喜啊,昨夜大军渡河,叛军死伤殆尽,高大人已去了对岸统计战况!陛下不日便可归京啦!”

    不料,完颜安却没露出徐德海预想中的喜意,只见他呆愣片刻后,忽地抄起手边靴子,狠狠朝徐德海砸了过来,后者下意识一躲.

    可就这么‘躲’的一下,登时惹的完颜安暴怒,只见他抓起一支马鞭,赤脚跳下龙辇,劈头盖脸朝徐德海抽去,大骂道:“狗奴才,你还敢躲!我让你躲,我让你躲.”

    这次徐德海自然不敢再躲了,只抱着头不住在地上打滚,边哀嚎边求饶道:“奴才有罪,奴才有罪”

    “你罪大了!昨日朕歇息时说了让你们夜里喊我起床!为何没叫醒朕!”

    完颜安抽了几鞭,犹不过瘾,又重重踢了徐德海几脚,接着道:“来人啊!将这狗奴才拉下去砍了!”

    此时,龙辇旁的侍卫皆是韩尝之侄韩企先的人,众人明明听到了,却面面相觑,踌躇不敢前。

    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呢,这徐德海虽然明显上和楚王没甚关系,但他出自大齐皇宫,用脚趾头也猜的出,若无楚王点头,他怎能任了金国大内总管这等重要职司。

    “尔等将朕的话当做了耳旁风么!”

    见侍卫不动身,完颜安不由更怒,持鞭指着一名小校喝道。

    还好,许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留在南岸的柴圆仪在一众宫人簇拥下快步走来。

    见了柴圆仪,完颜安的气焰瞬间收敛许多,只见他脸上尤有怒意,可口吻却十足的委屈,“母后!昨晚为何不唤醒朕!”

    “带徐公公去擦药”

    柴圆仪大略一看,便差不多知晓了前因后果,简单嘱咐一句后,这才皱眉看向了完颜安,温和语气却隐有批评之意,“陛下为何不问原由便随意打骂宫人?昨晚,本宫派人喊了陛下三回,陛下却贪睡不起!还是徐公公提议用龙辇将陛下抬到了前线,怪的了谁?”

    “.”

    完颜安不由一滞。

    前晚,得知十部归正,他兴奋的一夜未眠,直到昨日午后实在撑不住了才去睡觉。

    这一觉,确实睡的很沉。

    至于中间母后到底有没有喊自己起床,他也记不清了,但母后这般说了,应该就是真的。

    毕竟母后也没理由骗自己。

    可如此一来,他就冤枉了人家徐德海再有母后那句‘陛下不问原由随意打骂’也让他下不来台。

    许是为了面子,完颜安兀自嘴硬道:“他一个汉人奴才,打了便打了,有甚要紧!”

    听他这般说,柴圆仪一脸清冷,却再未讲话。

    只是龙辇周围那些同为汉人的韩家部属,表情就不那么自然了。

    辰时二刻,完颜安不顾柴圆仪和张浩等人的劝阻,执意渡河亲往北岸。

    柴圆仪拦不住,只得让人悄悄去对岸告知楚王一声。

    完颜安之所以这么着急,正是因为几年傀儡生活,让他逐渐认识到了军权的重要性。

    以如今局势,南、中两京的汉辽契丹兵皆不可信。

    唯有与他同根同源的女真兵,才不会投靠楚王,真正效忠于完颜安。

    只是先帝当初从黄龙府带走的合札军经三年消耗、且无法补充兵源,如今只剩三千来人,实力太过单薄,难堪重用。

    是以,完颜安格外看重对岸的七万精锐!

    只要完颜亮伏诛,他便是毫无争议的大金之主!

    届时,只需在关外蛰伏上数载,休养生息,以北岸金军为骨干,可再现数十万雄兵!

    到了那时,楚王、周帝之流若识相还好说,若不识相,呵呵,定叫他们尝一尝当年柴极的滋味。

    只是当他时隔三年,再次踏上大凌河北岸后,心情渐渐沉重、暴躁起来。

    尚未来及打扫的战场上,尽是女真勇士的尸体,脚下土地都因为饱饮鲜血而变得泥泞起来,走路时啪叽作响。

    天空中,被血腥味引来的秃鹫一圈圈的盘旋,却因下方人数众多,迟迟不肯落下。

    完颜安年幼,心中所想,都写在脸上,脸色阴郁到了能滴水的地步

    当负责战后统计的高存福和张浩匆匆赶来时,完颜安劈头便问,“死了多少人?还有多少活着的?”

    高存福似乎知晓自己刚粗略统计出的数字,会让暴躁的小皇帝动怒,斟酌了好一番才小心道:“逆贼完颜亮所部近乎全歼,仅有三千余往北溃散,自完颜亮以下,俘大小将官一十七人.”

    “纥石烈他们呢!女真十部伤亡如何?”

    “.”

    听完颜安直接问起了这个,高存福知晓躲不过去了,不由看了张浩一眼,希望由后者来说,可张浩却躬身看向地面,死活不和他有眼神交流。

    眼见小皇帝脸色越来越不好看,高存福只能硬着头皮道:“纥石、徒单、蒲察、女奚等四部首领战死,兀颜部首领兀颜哈重伤收治,生死暂未可知.十部兵马,如今.如今还剩四千余人,半数负伤.”

    完颜安呼吸陡然急促起来这些战死的勇士,都是他东山再起的本钱啊!

    几年来,大金先在河北折了宗弼两万人;后来,西进的完颜谋衍部五万来人折在了东京城下;如今,仅剩的七万人又在大凌河近乎尽没。

    以仅仅百万口的女真一族来说,几十年积攒的家底,此战过后可以说败光了。

    可前晚,纥石烈秘密渡河前来参拜时,明明双方已做好了约定啊!

    为何还打的这般惨烈?

    这种满怀期待后,陡然又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感觉,让完颜安自晨间起便积累的怒火,终于失控。

    只见他手起鞭落,猛地抽向了高存福,疯狂大骂道:“为何这般,为何这般!前晚不是这样说的!庸臣饭桶,害我七万勇士枉死.”

高存福猝不及防之下,官帽被抽飞,吓得连退几步。

    已彻底没有一丝理智的完颜安,转手又向张浩抽了一鞭,“饭桶废物!尔等都需为朕的将士陪葬!”

    张浩名义上的金国执宰!

    他其实能像高存福那般躲过这一鞭,可这位老臣许是为了幼帝脸面,竟保持着躬身姿势,生生吃了一鞭。

    苍老、愁苦面容上顿时被鞭梢卷走一道皮肉,鲜血顺颊而下,口中却还道:“老臣无能,请陛下准许老臣乞骸”

    哎,自打金齐河北一战后,他这位曾经的南京留守便没过过一日安稳日子,终日提心吊胆。

    后来,金帝南狩进南京,随后楚王实控了南、中两京,张浩迫于形势也帮楚王做过一些事。

    但终归,他心中还是对金国皇室留有几分忠意。

    他已年迈,当年无奈由辽降金,这辈子做个贰臣就行了,不想再换效忠之主,成为那三姓家奴。

    原本,张浩还想再撑几年,待完颜安年长些再告老.但此时这丝毫没给他留脸面的一鞭,彻底让他没了心气,只想马上辞了这个让他心力憔悴的相位。

    可在完颜安看来,这老货不但不躲避,竟还张口以‘辞官’威胁,便是赤裸裸的挑衅,完全没将他这位大金皇帝放在眼里。

    怒火一浪迭着一浪,完颜安盛怒之下,一把抽出了侍卫佩刀,红着眼睛大喊道:“老狗!我杀了你!”

    当年,完颜亶便是这般,动辄呈怒杀人,如今完颜安学了个十足。

    可眼前这位,是大金宰相啊!

    一时间,刚刚挨过一顿鞭子的徐德海竟不敢阻拦,唯恐被完颜安一刀砍了。

    只有柴圆仪,赶忙上前,从后头一把将完颜安抱住,“住手!张大人乃国家栋梁!”

    可陷入癫狂状态的完颜安依旧在疯狂挣扎,口中‘老狗,纳命’的喝骂不停。

    柴圆仪心急之下,腾出一只手,一巴掌扇在了完颜安脸上,怒斥道:“陛下疯了不成!”

    四周顿时一静。

    这小皇帝虽然疯癫,可终究是一国之君啊!

    打他的耳光

    完颜安吃了一巴掌,只觉四面八方的目光都看向了他,众目注视下,完颜安猛地转身,抬臂以刀尖指向了柴圆仪,双目赤红,似要噬人!

    柴圆仪从未见过完颜安以这种眼神看她,不由也吓了一跳,登登后退两步。

    徐德海赶忙错步上前,挡在了母子之间,大声道:“陛下!太后可是陛下母亲!”

    这一声终究起了点作用,完颜安未曾继续前冲,可众目睽睽下他被打了耳光,心中怒火一时半会难以平息,下意识便用了言语表达愤怒,“朕的母亲,早在十年前便死在了黄龙府!”

    此处乱象,早已吸引了无数目光。

    金军中,完颜亮部、女真十部剩余军士,暂以俘虏论被羁押。

    塞蒲力、斡勒温等人所率合札军,半个时辰前被支使去了西北方向追击残余。

    周围多是齐周军士。

    吴贡、张多福等人不由自主往这边靠拢,想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却被先到一步的杨大郎部将人阻隔在了外围直到看见小皇帝拔了刀,五团团长项敬才道:“大帅!恐要出事,请王爷来一趟吧!”

    大郎刚要吩咐人去请陈初,却见一队马军朝这边疾驰而来。

    多年兄弟,仅凭身形也知是谁来了,大郎部属马上让开一条通道,让陈初一行快速通过。

    “陛下何事发这般大的火?”

    陈初下马,长子、小乙两人亦步亦趋。

    今日这完颜安急火攻心,便是心下对陈初有些难以启齿的惧意,但想起枉死的数万将士,依旧怒气冲冲质问道:“前晚,纥石烈已与你有约在先,为何今日仍死了这么多将士!”

    “打仗,哪能不死人的”

    陈初负手,居高临下望着完颜安淡淡道。

    后者一听,刚刚稍减的怒火顿时又蓬勃起来,不由挥到四下一指,怒道:“那为何死的不是汉军?不是契丹军?不是你淮北军!为何死的都是我大金将士!”

    “这话说的.各国不计前嫌,自备粮草出兵助陛下克成大统,本就出于公义!可说起来,终归是你金国内事,你金国将士不冲锋陷阵,难不成让我齐周夏将士都死绝?金国将士在一旁看热闹,陛下才满意么?”

    论口舌之争,年幼完颜安当然说不过陈初,不禁又怒又急,下意识看向了柴圆仪、张浩等人.

    以往,母后和宰相在外人面前,或多或少总会替他说句话。

    可此时,柴圆仪目光下视、脸色平静如水,张浩失魂落魄,两人同时对完颜安尴尬的处境选择了熟视无睹。

    又觉被背叛的完颜安,或许是像证明自己的勇气,或许只是简单的气昏了头,竟将手中钢刀指向了陈初,口中喝道:“朕知晓,你没安好心!待日后,朕长大了,一定.”

    ‘一定将你碎尸万段’终归没敢说出口,但完颜安却往前走了两步,试图吓唬陈初。

    陈初却依旧保持着负手俯视的姿势,完颜安没台阶可下,便又多走了两步。

    只是他刚靠近陈初三步内,只见长子抬起一脚,将完颜安手中钢刀踢飞,紧接又是一脚将人踹飞出五六步.

    完颜安坐在地上滑行了一段距离,才迷茫的看了看四周,似乎不敢相信楚王身边的人,竟敢踹自己。

    又是习惯性看向了柴圆仪.后者依旧保持着看向地面的姿势。

    今天从醒来,完颜安经历颇为丰富。

    从睡过头的起床气,到得知北岸金军伤亡殆尽、满腔希望付之东流,再到此时被楚王部下所辱.

    完颜安终于绷不住了,“朕乃大金皇帝!今日之辱,来日必十倍报之.”

    “陛下病了,来人,送陛下回营歇息。”

    方才完颜安支使不动的侍卫,听楚王开口,连忙七手八脚的将完颜安抱了,去往岸边。

    可那完颜安依旧不消停,在侍卫怀中奋力挣扎,同时大喝道:“塞蒲力、斡勒温,你们在哪儿!有人要造反,快来助朕.”

    数息后,喊声忽住,却是有侍卫捂了完颜安的嘴巴。

    陈初这边,先是上前慰问了张浩的伤势,这老臣伤势倒不重,又说起了告老还乡之事。

    陈初却道:“大战之后,需多年生养,张大人熟悉北地风土地理,未来重建怎能缺了您这等持重老臣!此事休要再提.”

    张浩未置可否,却不知为何,忽然滚出两行浊泪。

    待众人散去,陈初最后走到了柴圆仪身旁,两人并肩望向被鲜血染成了粉色的大凌河,沉默良久后,陈初忽道:“这小皇帝,留不得了。”

    柴圆仪未答,却点了点头,道:“大王能都允我一件事?”

    “哦?说来听听.”

    “到时,让我动手吧。”

    “.”

    陈初诧异的看了柴圆仪一眼,却道:“你?下的去手?”

    柴圆仪却幽幽一叹,口吻复杂道:“终归母子一场,我未生他,由我送他一程,也算全了母子情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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