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转身过来的人是裴翊。

    看清裴翊的脸时，那位仅存的合欢宗弟子脸上闪过绝望，还不如不叫呢。

    裴翊脸上也有类似的怔然，盘古石移动至晨线时，张一玄和天宗弟子们第一批爆开，然后才是其他人。上头竟然将他们这些人当成了刍狗，然而想一想，他们不也这样对待散修么？

    修仙界一向信奉弱肉强食，因为修仙本身就是与天争与命争。他一向觉得自己有底线，但当目睹一切发生在自己身上时，什么东西动摇了。

    没有罗刹来猎食他，大概是他身上的龙族血脉起到了作用，那些龙也没有理会它。它们盘旋飞舞，在腥臭的血雨中发出快乐的吼叫，是的，他能听懂。

    幽暗处忽然浮现一点光团。

    “师父。”

    竟然是周窈。

    光团很快来到裴翊面前。

    见到自己死而复生的弟子和道侣，裴翊却毫无欣喜。他立在那里，神色清冷，周身疏离。使得光团前进的步伐不自觉地缓慢，直至停下。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周窈知道谁先开口谁劣势，但还是没忍住：“师父，您一点都不惊讶么？”

    裴翊此人的设定是聪明绝顶，之前他一心苦求她回头，她才有糊弄过去的可能。时间一长或者感情稍淡，她做的那些事根本瞒不过他的眼。她之前也是想利用感情促使他站在她这边，可是看眼下的情形，他对她的感情恐怕已经不是“淡”能形容的。

    不过周窈不想放弃，在沈凉徽击中她之后，他并没有放弃她，而是一直带着她。她要赌他对她还有最后一分怜惜。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一定要抓住的。

    “沈凉徽打得我好疼，到处混乱一片，我好不容易找到你。”周窈语气里透着委屈，这一刻是真委屈。

    裴翊望着那团元神，语调里没有波动：“我有件事没告诉你，我曾经有位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我以为你是她的转世。”

    言外之意，周窈不是。不是的话，他并不在意。

    “师父！”周窈顾不得被当做替身的屈辱，“明瑶也未必是，我生而带有圣火，再说你怎么知道她愿意和你复合？”

    渣男，以为她是杀了明瑶，又以为明瑶是，要杀她！

    “那是我的事。”

    裴翊无动于衷，大约是看那团元神飘忽得可怜，补充了一句：“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周窈：……

    渣男不足以形容他，人渣才对。

    事到如今，周窈不得不道：“我要你帮我复活。”

    “可以。”裴翊道。

    他并非无情，也很想忽略周窈做过的那些事，如果事态轻微的话，他不会追究，但周窈做的每一件都在挑战他的底线。所以，在季俊屡次催促他去找周窈时，他嘴上说着不急，心里却在迟疑。周窈死了，他忽然有种解脱之感。他知道自己不道德，但这对他而言是最好的。

    周窈有所求最好，这样才能体面地告别。

    周窈是团元神，裴翊看不见她的神色，她却能观察他。这男人毫不犹豫地答应又让她心凉了一次，想了想，趁着还有点余热道：“不是白让你帮忙。我对这里很熟悉，明瑶和那个沈凉徽形影不离，你很难找到下手的机会。你不要以为这是条件，我们毕竟缘分一场，我不想离开的那么狼狈……师父。”

    那声师父令裴翊眉毛轻拢。周窈于他而言，是个百折千回的错误，虽然急于纠正，终归深入过骨血。

    舌尖抵了抵上颚，裴翊：“成吧。”

    一旁等候了许久的合欢宗弟子为听到的交易满脸惊愕，然而不待她细想下去，裴翊便抓过这名弟子，干脆利落地了结了她，顺便捏碎了元神，做的比沈凉徽干脆利索多了。

    周窈愣了片刻，乖乖钻进这副躯壳。

    裴翊狠起来，真挺吓人的。

    地上的躯体动了动，重新站起来。

    周窈：“师父。”

    两人虽然不是情侣，但还是师徒。

    裴翊没纠正周窈：“你刚才说你生而带有圣火？”

    “对，我以前没告诉你是想留张底牌。”

    留底牌这种事在修仙界很普遍，亲密如道侣也未必悉数把秘密呈上。但裴翊自诩把周窈牢牢掌控在掌心，现今就像被狠狠甩了一巴掌。

    周窈瞧他脸色不善，正在担惊受怕，忽然见他将脸别了过去，再转回来时已经不见刚才的怒气。

    “你倒是有些来历，那你说说该如何掣制沈凉徽？”

    周窈松了口气：“其实你和明瑶的问题，究其根本在于她对你的态度，感激通常是一段感情的开端。”

    裴翊在黑暗中停下脚步：“那该如何使她感激我？”

    裴翊和周窈都心知肚明，他们谁也不是沈凉徽和明瑶的对手，两个人的实力……恐怖得很。

    周窈：……

    即使她有身为穿书者的记忆，对龙傲天也没有深刻的感情，这一刻还是感觉被捅了一刀。

    但她还是道：“我有办法。”

    周窈依仗的是对星罗秘境的熟悉，记忆恢复时大量的细节涌入她脑中，不会有人比在灵云宫扫了十年地的她更清楚灵云宫监牢的布局。

    “她不会走，一定会回来，我知道一个地方，进去后从里面是没法打开的，你可以从外面打开。”

    这样她就会感激他？

    裴翊：“那你如何确保沈凉徽离开？”

    “师父，你不会说你控制不了那些龙吧？”周窈狐狸似的笑了下。

    合欢宗弟子油光粉面的脸把狠狠裴翊膈应了一下，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直到此刻他们仍在互相试探，某种角度上而言，他们还挺般配的。

    此时如果有人位于星罗秘境上空，一定能看到一簇白光正从星罗秘境中心升起，那是盘古石带着明瑶冲破星罗秘境的结界。

    “我不想走了。”

    马上就要出去了，明瑶竟然说出这样的话，让张一玄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张一玄并没有心，他此时不过一缕元神，但绝望是真的，谁都想活下去。不过张一玄察言观色的本能还在，忍住焦灼盯着明瑶和容新，等待他们下一步的决定。

    容新毫不迟疑：“那就回去。”

    张一玄：……

    盘古石没有张一玄那么鸡贼，它就是着急把明瑶平安送出去，大吃一惊：“殿下，您还是先离开吧，现在的您不是龙族的对手。”

    不是盘古石小看明瑶，而是上下界之间壁垒太过庞大，况且这么多年龙族在下界吸取了多少灵力！

    “我的人还在下面，我不能抛弃他们。”

    明瑶并不想把自己打造成救世主，但她也不可能放任许灼等人去死。她曾经冷心冷肺，幸而遇到容新。只不过这一次又要将容新拖进麻烦里。

    明瑶往容新那边瞥了一眼，却发现容新正看着自己，眼神里完全没有被拖累的抱怨。

    他总是这样。

    之前的事再一次浮现在眼前。

    我喜欢你，他说。

    盘古石没怎么坚持就向下落去，明瑶推测它知道她的性格，她有心向盘古石打听以前的事情，却不想在容新和张一玄面前。

    下去还需要些时间，明瑶想和容新聊聊天，却提起了小魔物。

    “我以前养过一个宠物。”明瑶道，其实不应是宠物，它的作用比宠物大得多。那时，她以为她救了那魔物，那魔物因她而活；离开后才发现其实是那魔物救了她。若不是那魔物，她可能根本走不出松月岗，走不出神墓，更没有现在的她。

    “那它现在还活着吗？你为什么不去找它？”容新问。

    他看起来有一瞬间的发怔，他大概没想过她会有耐心养一个什么东西。

    明瑶摆了摆手：“我性子其实比较寡，有那一段就挺好的。”

    也是说明为什么不回应他。

    但是为什么要跟容新讲这些？仿佛她是一个喜欢站在阴暗处的人，说着不喜欢温暖，眼睛却盯着远处的阳光。

    想了想，明瑶又补充道：“它有生存的能力，离了我它应该过的更好。”

    容新没说话，因为落地了。

    盘古石找了个相对安全的地方降落，此刻四周安静，看不见龙族的踪影。

    张一玄转了几圈，缩在盘古石边缘：“主人，我能不能在这里等你们？”

    “随便。”即使张一玄现在不是缕元神，明瑶也没有强求别人的习惯。

    “那我就等着你们，你们小心点！”张一玄松了口气，他发现明瑶其实很好说话，而且讲道理。之前他是真小人了。其实修仙界大多数是他这样的人，明瑶珍贵且令他想起最初修仙时的心境。

    “殿下，我就不跟你去了，我在这里，万一你有事我可以去营救你。只要你在星罗秘境里，只要连呼三声我的名字，我都可以听见你的呼唤。”盘古石道。

    “好。”

    明瑶早放开神识，选了一处方向飞去，容新跟在她身侧，两人边走边聊。

    “你说，龙族背后的人是谁？”明瑶问。

    “听说天帝是龙族的化身，除了他应该没有别人。”

    “你不怕吗？”

    “怕，我怕你不答应我。”

    聊得好好的，突然扯到她头上，明瑶沉默了几秒，来不及看容新的表情，突然向右前方加速，那里有一批人困在罗刹群中，数头巨龙盘旋上空挑果子似的伺机下嘴。

    明瑶腰间红光一闪，收到了许灼的求救讯号，方向却和明瑶所去方向相反。

    “我去那边。”容新当机立断。

    “好。”此时不是优柔的时候。

    明瑶杀了那几头龙，却还是晚了，被围攻的修士悉数变成了罗刹。罗刹们失去了目标，开始自相残杀起来，小的罗刹被撕成碎片，吞入大的腹中，更大的罗刹诞生出来，竟然长了翅膀，飞上天空试图攻击明瑶。

    明瑶斩杀了几头这样的罗刹，发现远处漫起滚滚烟尘，那里竟然诞生了一头罗刹王。

    罗刹王很狡猾，逃逸到湖面上，这里就是之前张一玄带领大家寻找盘古石入水的地方，那罗刹王大抵是想借用湖水熄灭明瑶的火焰，可惜它不知道琉璃火不惧水。

    明瑶足尖点在水面上，借力放出琉璃火。湖面泛出涟漪，以明瑶足尖为中心迅速向外扩散，刺目的白光忽然从水下冲出，一时间像竖起了无数利刃。

    利刃组成的大阵吸卷着明瑶向下，琉璃火竟然也破不开这阵，明瑶只能先稳住，等到底了再说，不知道容新那边遇到了难处没有。

    明瑶才这么想，一道人影就闯了进来。

    好了，现在两个人都被大阵困住了。

    容新过来就拽住了明瑶的手。明瑶对阵法并不精通，容新出现那一刹她正在竭力保持平衡，因此也没拒绝借容新这把力。

    他手心温热，和想象中略有不同。然而细算下来，沈凉徽不过比裴翊大了几岁，这具身体在修仙界可谓青春年少，某些方面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想哪去了？

    幸而处于混乱之中，容新专注于抵挡四周倾倒的水及碎石，没有留意到她不太自然的呼吸。

    两人脚落实地，头顶一声闷响，像是什么合上了，容新推出去几掌都只有响声而没打开通路。

    “这像是一间密室。”

    两人并不需要灯火，修士具有夜视能力，黑暗中已将这方不算大的空间看得清清楚楚——四面铺着青石，空无一物，无门无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