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一方能耐确实不小。”

    程三五看着手中一枚圆石，其上满布类似经络的黑翳，称赞道：“利用饕餮邪血天然具备的吞世之力，以净光天女肉身为庐舍，将乌罗护完全封入内中。乌罗护身为山川灵祇，生机充盈，但是却要受净光天女佛法禁制灵识。二者相互僵持，反倒让孔一方可以将她当成傀儡般随意操纵。这种心思，的确巧妙。”

    离开藏锋谷后，程三五便来到东西两都之间，他先是旁观了夏军一路向东追击，又遇见在山林中狼狈逃窜的乌罗护。

    因为受闻夫子未济复始剑的波及，使得净光天女肉身受创，无法以佛法压制乌罗护灵识。但是乌罗护也因为饕餮邪血闹动不休，使得他陷入狂乱之中，逃入山林谋求自保，却连返回渤海白山的路也找不到了。

    程三五观察了好一阵，发现乌罗护无可救药，于是随手将饕餮邪血与山神真灵一并抽出。至于净光天女的尸身，便扔到国色苑附近，权且警醒长青一番，免得让这小子忘乎所以。

    “你将孔一方说得这么厉害，可他不是照样被闻夫子斩得灰飞烟灭么？”一旁赤阳撇了撇嘴。

    “准确来说，最终是阿芙诛杀了孔一方。”程三五笑着重申道。

    “行行行，知道你的女人厉害了。”赤阳翻了个白眼。

    “还有那个康轧荦，也是别出心裁。同样的易质之法玩出这种花样，看来天外世界当真异彩纷呈。”程三五连连点头，随手将圆石塞进嘴里，嚼得咔咔作响。

    赤阳听得牙酸，问道：“听你这话，难道也想到天外世界一探究竟？”

    程三五一口吞咽，拍了拍肚皮，嘿嘿笑道：“如果以后机会的话，未尝不能去看看。”

    “那我们现在来这里作甚？”赤阳抬眼望向不远处一座依山而建的道观，顺应地势逐级递升，殿阁楼堂高低错落有致，伴随朝霞晨雾、炉香袅袅，真就堪比天上仙阙。

    “这里可是王屋山天坛峰阳台宫，乃上清一脉北传道场。”程三五感叹道：“可惜白云子飞升了，不然我还要跟这位道门第一人好生讨教一番。”

    赤阳笑了两声：“也不是所有道士都像洪崖那样拼命的。”

    “虽说白云子曾与拂世锋联手将我镇压，但他颇识时务，见势头不妙便早早躲开了。”程三五负手前行，抬手虚划间，玄妙法力荡漾开来，使得二人没有触动笼罩着天坛峰的结界，那些在阳台宫内外洒扫的道人，也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存在。

    “白云子既留下李含光为长青效力，也留下焦静真在山中清修的传承。红尘内外安排妥当，这份洞悉世情犹能持静处后的境界，道门第一人确实毫不夸张。”

    赤阳略感不屑：“无非是知晓如何避劫逃灾，胆小鼠辈罢了。”

    “不让自己和后人置身危局险境之下，这就是最高明的神通了，难道非要雷电风火、符咒法宝到处乱甩才算厉害吗？”程三五哈哈笑道。

    二人闲谈间，便来到阳台宫的钟楼。此地原本供奉着白云子亲手炼制的万象钟，不过这件法宝早已被李含光拿去给长青助阵，此刻只有一座石砌楼台。

    “钟楼有建造在井口上的讲究么？”

    赤阳发现钟楼内有一口水井，带着疑惑探头看去，井下虽是一片漆黑，却能感应到内中莹润水气，乃是一口罕见灵泉。井中泉水不仅适合用于炼丹，哪怕是凡人长年饮用，也能滋润腑脏，有延年益寿的妙用。

    “玄钟镇灵泉，清虚开万象。”程三五的目光似乎能洞穿井泉：“此处便是王屋山清虚洞天其中一处门户。”

    话未说完，程三五隔空弹指，井中传出涌泉响声，赤阳见状骂骂咧咧道：“哪里有蛟龙要钻水井的，我又不是蛤蟆……”

    程三五站在井口，从容笑道：“若是真龙，九天河汉去得，九幽深渊亦去得，何须顾忌井泉逼仄？”

    眼看程三五迈步入井，赤阳知晓对方是在点化自己，只得摒除厌弃之意，同样纵身跳入。

    井深如渊，跳进内中一路下坠，脚下迟迟没有触及水面，反倒是被一股清气所笼罩，如同沉入水底，一时间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卷入乱流之中。

    好在乱流飘荡不过数息，转眼便重新落地站稳，四周豁然开朗，放眼所见一片世外灵境，远方山陵起伏绵亘，郁郁葱葱，天上有仙鹤翱翔，林间隐约可见楼台轩舍，十足修真福地。

    “好地方啊，呼吸间自然涵养真气，不愧是第一洞天。”程三五伸了个懒腰，扭头望向一旁屁股着地的赤阳：“伱可知这清虚洞天的来历？”

    赤阳起身抓了抓头上红发：“听说跟什么轩辕黄帝有关。”

    “上古之时，黄帝与蚩尤相争，一时落于下风。”程三五放眼远眺：“昔时人神仙妖杂处世间，黄帝在大河以北、济水之源，设坛祭祀天地，广邀百神众仙，欲定山川气数之序，以制蚩尤之祸。”

    赤阳眉头一皱：“等等，这听起来怎么有些耳熟？我听说上古蚩尤头顶生角、能吞金铁，尤为贪虐无道，莫非他也是饕餮眷属？”

    程三五一脸古怪：“不是什么事情都跟饕餮有关，至于蚩尤形容外貌、贪虐无道之说，不过是后世儒生添油加醋，用来劝诫君王的鬼话罢了。上古之世，凡人蒙昧、教化未立，谈什么有道无道之说？人如禽兽，自然个个贪虐。”

    赤阳这回没有打断他讲大道理，接着又问：“那这跟清虚洞天有什么关系？”

    “因为黄帝祭祀天地、招聚百神众仙之举，并非后世虚构，而是确有此事。”程三五深吸一气，指端放光，轻轻虚点，眼前景象变幻，竟是重现百神众仙开辟洞天的盛况，天上地下仙神罗列如麻。

    “这么多……”赤阳见状微微变色，她并未经历过上古之世，无法想象当年人神杂居的情形。

    “别被吓到了。”程三五笑道：“这些仙神之中，绝大多数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不过是精纯气机凝聚所化，固然可以不饮不食、与天地同寿，但真要细究起来，不过是清气所化的精怪灵祇之流。”

    赤阳看着眼前幻境，洞天开辟的同时，一道天梯直贯云霄，百神众仙沿着天梯步步升登，离开尘世。

    “区分人天、明定上下、澄清抑浊，山川气序得以安定，的确是大手笔。”指端所化幻象最终与眼前洞天景物相融如一，程三五意味深长：“倒不如说，世间人道便是在此时萌发，而清虚洞天是汇聚万象万化、顺应自然而成，并非刻意为之。”

    赤阳言道：“轩辕黄帝要真像你说的这么厉害，那世上之人可真就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上古圣王于洪荒中开辟人道，但人道昌盛，却不是仅靠一两个圣王便能达成。”程三五随心漫步，边走边说：“我之所以打算毁去太一令，便是要断去世人这份妄想。”

    “可是之前听说，有不少人将长青视作当世圣王了。”赤阳不解。

    “圣王之于人道，便像是拐杖之于常人，行动不便时用得上，但终究要靠自己双脚和脊梁站直身子。”程三五摸了摸胡须：“倒不如说，当每个人都能做自己的圣王，做自己身心的主人翁，自然无所谓圣王了。”

    “好一番‘做自己身心的主人翁’！若非亲眼得见，我还以为是闻夫子亲至。”

    此时一旁传来成熟女子声音，就见茂密林地中，一头酷似猛虎的瑞兽迈步走出，黑斑白底，臀背处有五彩纹路，尾巴修长，肩背比常人略高，气度高贵雍容。

    “驺虞？”程三五一眼认出面前瑞兽，顺便说道：“闻夫子已死，你可不要认错人了。”

    “我知道，你是程三五。”驺虞瞥了赤阳一眼，好像不感兴趣，随即重新将目光聚焦在程三五身上：“果真如闻夫子预料，你已经将太一令全部集齐，想必是为太一龙池而来。”

    “不错。”程三五淡定问道：“不知你是打算亲自带路，还是要阻我前行？”

    “两者皆非。”驺虞回答：“清虚洞天到太一龙池并无道路门户可言，你当年能从中逃出，却未必能重回故地。”

    程三五默然不语，驺虞转身离去：“清虚洞天难得之地，希望你不要毁了。”

    等驺虞重新回到林中，赤阳骂道：“我最讨厌的就是这种天生瑞兽，就知道拿鼻孔看人。她要是敢大言不惭，我非要扒了她的皮不可！”

    见程三五站在原处不言不语，赤阳问：“你真被她的话给吓到了？”

    “不是，我已经知道怎么做了。”程三五也不去别处，原地坐下：“你为我护法。”

    赤阳二话不说，信手化出龙牙大刀扛在肩上。

    程三五盘坐于地，一身神气归根复命，逆运易质之法，仿佛重归饕餮面目。

    一瞬恍惚，物我难分，再睁眼，便已置身于太一龙池。周围昏暗寂静，近似山中密窟，地面以大块青玉拼合砌成，表面阴刻大片籀文，蜿蜒盘旋如龙，延伸到周围九座青玉岩台。

    程三五扶着一旁井池站起，探头看去，池水既清澈又浑浊，凝神观视，仿佛能看见无数生灵的过去，常人若是多看几眼，很可能会一头栽入内中，形神消散不存。

    太一龙池乃是九州龙气汇聚之所，并不显露世间。过去拂世锋将饕餮封印于此，然后沿着地脉，挪移至各处神枢灵穴，依附于洞天福地，运转天地之气冲荡饕餮形神。

    但这种封印之法，每隔一两百年便会使得洞天气机散失，需要将太一龙池挪至别处。而拂世锋过去千年，便是在借助太一令，不断转移封印之地。

    程三五莫名轻叹，此地是他诞生之所，也是他让饱受折磨的牢狱，让人不得不感慨世间机缘之妙。

    放下种种前仇旧怨，程三五双手一合，十指朝着胸口反扣，好像插进了胸膛，却没有流出半点鲜血。

    就见程三五露出痛苦表情，咬牙强忍比起扒皮抽骨还要可怖的痛苦，双手十指似乎要从自己身体扯出五脏六腑一般。

    一声悠长沉喝，程三五双手掣开，九团光华飞出，分别落在周围九座青玉岩台上，就像是烛台上的火苗，熠熠生辉。

    做完此事，程三五双膝一软，几乎虚脱倒地，身子颤抖不止，满脸虚汗。

    一个踉跄，程三五重新出现在清虚洞天，形容狼狈。

    “你怎么……”赤阳见状一惊，连忙将他扶起，不经意摸到脉门，陡然变色：“你的功力怎会倒退这么多？”

    程三五盘坐调息，片刻后才稍稍缓过气来，但脸色依旧苍白，如同重伤重病。赤阳从未见过他有过这种情况，哪怕是被刘玄通所伤，他也不至于这般羸弱。

    “我把九成功力留在太一龙池，将其彻底占为己有。”程三五得洞天灵境涵养气机，稍得恢复：“也唯有这样，才能做到最后一步。”

    赤阳不禁抱怨起来：“你这副一心求死的模样，真的越来越像闻夫子了。”

    程三五抬起眉头，看了她一眼，也不说话，只是微笑摇摇头。

    “我不明白，你不是要重启洪荒么？直接在太一龙池动手就好，何必另外分出功力？”赤阳问道。

    “心境不对，地方也不对。”程三五撑着膝盖艰难起身。

    “你要去河阳？”赤阳说：“我提醒你，如今那里到处都是朝廷兵马巡逻，就你现在这样，要是被人发现，引来一大帮高手围攻追杀，我未必能护得了你。”

    “你可是彭泽龙君啊，怎能这样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程三五不忘打趣。

    赤阳板起脸来：“我如今离成就真龙还差最后一步，等你打破九龙封禁，我便能升天而去，再也不受拘束。虽说我不在意，但是没必要大开杀戒，给自己多惹麻烦。”

    “你能明白这点，那是最好。”程三五则说：“放心，我不会大动干戈，接下来的战斗，也不是什么大阵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