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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顾
第 103 章 春日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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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夕之夜发生在丽水桥畔的踩踏事件,给永安五年的开局蒙上了一层阴霾。

    多年以后,人们再叙述这一年的风起浪涌、波谲云诡,都会自然而然地,将丽水桥踩踏事件,作为故事的开端。

    然而这个时候,京都人民还不知道大端国要面对怎样的永安五年,他们也顾不上去想。家人在踩踏事件中伤亡的,戚戚切切地过着新年。而没有被风波伤到的,也不再像以往春年那般闹腾,只往亲近的人家走动,力争不给焦头烂额的京兆尹添乱。

    因为踩踏事件,京兆尹忙得不可开交,顾宣这等武将却是最清闲的时候。正月初二,顾宣突发奇想,要亲自给二丫和胖小授课。可他又说这段时间有些慵懒,不愿意走动,将授业的地点定在赏梅阁。

    黄氏大喜,替胖小准备好笔墨纸砚,耳提面命不许他贪玩走神,胖小连呼岂敢,心中憋足了劲要在顾宣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谁知几天下来,二丫处处胜他一筹,不但字写得比他漂亮,反应也比他机敏,得了顾宣好几回赞许。胖小气不过,偷偷在二丫的板凳上泼了点墨汁,却被二丫发现,她不动声色,装作要坐下,却在顾宣进来、胖小起身的一刹那,将二人的板凳换了过来。害得胖小一整天坐在板凳上不敢起身,捂着屁股回家,又挨了黄氏一顿狠揍。

    顾宣为人冷肃严谨,授课时却是天马行空,他抛开基础的诗书经义不讲,专讲史籍,尤重本朝史实。顾夫人来旁听了一回,和黄氏嘀咕道:“阿宣这是心血来潮,二丫和胖小才七岁,刚刚开蒙,识得些字,哪里听得懂这些?”

    黄氏却是心中雪亮,只笑道:“先让他们囫囵吞枣也行,日后再慢慢领悟。”

    顾宣授课时,其华都会坐在窗下,或看书、或独自弈棋。只是每当她听到入神处,抬头看向顾宣时,顾宣却总是会神情淡淡地将目光移开,仿佛那一晚在丽水桥畔焦灼寻找却又狼狈逃避的人,并不是他。

    这日顾宣讲起了横山三十六寨,甚至还命人搬了沙盘进来,二丫和胖小被各寨的地理、渊源及信仰绕得头昏脑胀,心中期冀着顾宣说慢说细一点,可他却越讲越复杂,二人听得眼前直冒金星。

    顾宣滔滔不绝地讲了半个时辰,才道:“休息一刻钟,等会接着说。”

    两个孩子同时发出一声哀号,见顾宣冷厉的眼神扫过来,又赶紧挺直了身躯。

    其华一直坐在大炕上看书,走过来轻抚着二丫的额头,温声道:“累了吧?先吃点东西。”她目光凝在沙盘上,再也移不开来。

    紫英捧来茶水点心,胖小填饱了肚子便有些不安份,东游西荡,偷偷去翻其华撂下来的书,见是一本《东都梦华录》,上头居然还有傩戏的绘画,正演到钟馗索拿小鬼的情节,他不由和二丫嘀咕道:“六夫人看的书好玩多了。”二丫啐了他一脸:“咱们将来可是要入军中,为小侯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看什么闲书!”

    这日顾宣兴致极高,将横山三十六寨的历史讲了一个遍,还细细分析其中关窍,哪些寨子利益攸关,哪些矛盾不可调和,为何这两家誓不两立,那三家看着关系铁得很,却可以分个击破……两个小的哪里听得懂,一整天都云里雾里、懵懵懂懂,只窗下的其华听得入了神,还频频微微点头。

    个多时辰后,顾宣夹着书册施施然离去,胖小看着他留下的课业,瘫倒在椅中,哭丧着脸道:“我不学了……”黄氏恰好来接儿子,听到这话,气得揪住他耳朵狠骂了一回:“不争气的东西!侯爷亲自教你,是你几世修来的福气。你若不知好歹,小心老娘我揭了你的皮!”

    其华忙过来相劝,黄氏这才松了手。见已是饭时,其华便留黄氏母子在赏梅阁用餐。

    这头大人们在闲聊,那头胖小在炕上逗弄着自己的幼弟。小婴儿呼呼大睡,全不理睬兄长,胖小觉得无聊,便解开了他的尿布,未料幼弟的小鸡鸡已翘起老高,一把尿半数浇在了一旁的《东都梦华录》上。

    胖小“唉哟”一声,抢救不及,只见摊开的那一页仍旧是先前看到的钟馗索拿小鬼图,被这童子尿一淋,墨汁浸染开来,钟道爷片刻间就变成了黑张飞。

    见黄氏还在与六夫人说说笑笑,并未留意到这边,胖小心呼侥幸,慌慌张张地将书往大炕边的缝隙中一塞,心中暗自祈祷六夫人不要发现了。

    第二日他再来赏梅阁,偷偷觑了一眼,那书还在原地,果然六夫人并不爱这书,不然怎会昨日捧了一整天,都还是在那一页。

    ****

    顾宣这日讲到了三十六寨中势力最盛的石家。

    “石家世居凤林谷,人丁兴旺,族众达十万人,家主石老爷子有两个儿子,大郎已过而立,二郎则方十六岁。石老爷子的夫人戚氏,性情有些执拗,不喜长子,独宠幼儿,背地里几次撺掇石老爷子将幼子立为继承人。族中叔伯多有反对,才没有得逞。可石老爷子为了安抚妻子,在宣布长子为继承人的同时,将凤林谷最肥沃的一处土地划给了幼子,幼子已隐有与兄长分庭抗礼之势,若任由其坐大,将来定是凤林谷的一大隐患。”

    顾宣眼神在室内扫了一圈,道:“如果你们是石家大公子,当此父亲昏庸、生母不慈的情况下,你们会怎么办?”

    二丫和胖小大眼瞪小眼,哪里回答得上来。

    顾宣微微一笑:“若有人能答出来,过几天是太学和云南王德庆班的蹴鞠赛,我带你们去观看球赛。”

    二小冥思苦想许久,又争吵了一会,还是没有答案,眼见观看蹴鞠的热闹轮不到自己了,甚为沮丧。

    顾宣面带浅笑看着二人叽叽呱呱地争辩,不多时出去更衣。一直坐在窗下看书的其华便走了过来,她顺手将书放在长案上,拈了点心递给胖小。

    胖小塞了一嘴的点心,好奇六夫人今日又看什么好玩的书,便瞟了一眼,却是一本《左传》,他字都没认周全,一见这些晦涩难懂的经书便觉头大,遂专注去吃点心。

    二丫见他瞟了一眼,便也看了过来,她曾在周汝和家住过一段日子,周汝和虽杀了她的爷爷,对她却甚是慈爱,闲暇时也曾为她讲过《左传》。她拿起书,摊开的那一页上恰好是她曾听过的一个故事,她眼睛一亮,拍掌道:“有了!”

    顾宣更衣后进屋,在长案后坐定,扫了一眼,道:“有答案了吗?”

    胖小期期艾艾地将自己的想法说了,顾宣不置可否,望向二丫。二丫则将一笔一划写出来的答案奉了上去,顾宣看过,淡淡道:“二丫奖一盒点心,顺之晚上不许吃饭,把我今天讲过的书抄十遍。”

    胖小面如土色,知道回去后还得挨黄氏一顿竹笋炒肉,他极不甘心,抢过二丫写的答案一看,只有六个字。

    ——郑伯克段于鄢。

    这六个字分开他是勉强识得的,合在一起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输得心服口服,自此逐渐以二丫马首是瞻。

    胖小回家后,果然挨了黄氏一顿狠揍。顾七在旁劝阻,又被黄氏喷得不敢作声,只得抱着幼子躲在屋中。等黄氏气咻咻地做饭去了,他才敢偷偷出来安慰胖小。胖小哭得眼睛红肿,将上课诸事抽抽嗒嗒地向父亲讲了,感觉十分委屈:“爹,我实在是用心听了的,但确实听不懂啊。”

    到了夜间,等胖小睡着了,顾七和黄氏在枕头上细细说了这些。黄氏叹道:“我知道六夫人是位好女子,这大半年,我算是看明白了,她对顾家,对小侯爷的心,那真是没话说,便是你我,也不能做到她那样。不过侯爷是不是太心急了些,纵是要给琵琶川翻案,难道六夫人还能真的去做寨主不成?再说,她便是做了寨主,也不用学这些军国大事啊。”她轻哼了一声,“还拿我家顺之和二丫当幌子,侯爷这些年,越发别扭了!”

    顾七叹了声,欲言又止。

    黄氏立马眼睛一瞪:“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顾七欲待不说,被黄氏揪住耳朵,连忙求饶,低声凑到黄氏耳朵边说了那晚捉猫的事情。黄氏惊得呆住了,喃喃道:“我的天啦……”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均忧心忡忡,整夜难眠。

    ****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格外的早,元日十余天后,运河便开始融冰解冻,城内城外的道边墙下也陆陆续续地泛出星星嫩绿色。正月十五,太学生与云南德庆班的蹴鞠大赛在正德门外的校场上进行。

    世人皆知,云南王极好蹴鞠,权贵们投其所好,均蓄养一班奴隶,专事蹴鞠。其中最负盛名的便是云南王世子府中的蕃奴。这些蕃奴祖上都是浑族,浑国被西凉灭了后,浑人流散各地,他们虽然不能再在马背上劫掠四方、称雄天下,却凭仗着身形体力的优势,成为各国权贵争相抢夺豢养的奴隶。

    所以德庆班的浑奴,便是世上最强的蹴鞠高手。

    由小纪阳侯和小武安侯领衔的太学生队,能与其抗衡吗?

    这场微妙的赛事,牵动着上至朝堂,下至黎民百姓的心。天刚亮,京都百姓便潮水般地往举办蹴鞠大赛的校场拥来。待皇帝被神策军拱扈着到达校场,万岁声山呼响起。

    不多时,人群起了一阵骚动,渐渐地便传出了洪太妃也驾临比赛现场的消息。这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很快便引爆了人群。

    世人皆传,洪太妃之美艳,尤胜当年的萧夫人,只是她深居宫中,为先皇守节,从不在人前露面。

    不过人们很快便想明白了,洪太妃是云南王的女儿,今日来的云南王世子便是她的同胞兄长,她定是来为德庆班助威的。

    人们纷纷往前挤拥,想一睹这位绝世佳人的美貌。但洪太妃乘坐的车辇紧跟在帝驾后,抵达彩棚时才停住。故而隔得近的百姓尚能见到一抹丽影,远的连人在哪里都看不到。但即使是这样,看到的人心满意足,没看到的也不觉遗憾。

    先入场的是德庆班的浑奴,他们身形高大,为首的胡雀儿更是形容剽悍,然而京都人这一刻看到他,首先想起的便是武安侯世子李惟成与他之间那不可言说的纠葛,他们兴奋地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这样的注目,让胡雀儿眼中闪过一丝烦躁。

    人群忽爆出一阵欢呼,太学队入场了。

    太学队皆着玄色劲装,个个英俊挺拔、意气飞扬。走在最前面的是神气活现的李惟成,顾云臻跟在他身后,再后面则是李弘哲和易国俊等人。

    鲜少出面的汝南郡王也出席了大赛,这时才有消息传出来,太学队的李弘哲,原来是汝南郡王的第七子。这是李弘哲这位皇室子弟第一次在万众瞩目下露面,他举止优雅而从容,唇角含笑,目光明亮,众人都被他翩翩的仪度所折服,一时间“七郎君!”“李七郎!”的呼声不绝于耳。

    就连抱病出席大赛的皇帝也笑了起来,向身侧的汝南郡王戏谑道:“皇兄缘何一直不放七郎出来?这么好的一块璞玉藏在家中,令京都多少刚订亲的小娘子抱憾啊。”

    众臣哈哈大笑,汝南郡王苦笑道:“七郎这孩子,自幼多病,臣找了许多名医都说让他静养,谁知越养越不见好。五年前,臣心一横,给他找了位武学师傅,他日日随着师傅在山中练武,反倒一天比一天强健了。”

    皇帝笑道:“所以说,孩子要多摔打,才能长大成人。”

    汝南郡王道:“陛下所言极是。”

    他目光掠过另一侧坐着的顾宣,二人目光交汇,又都淡淡移开来。

    皇帝身边另一侧,洪太妃一双妙目定定地看着太学生队,不知是不是起了一阵风,被沙迷了,她眨巴了几下眼睛,将脸藏回团扇后。

    云南王世子洪炽将头凑过去,低声与她说了几句话。团扇后,洪太妃微微点头,面颊上滚落一行晶莹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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