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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顾
第 107 章 剜心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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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几个月的审理,“江南侵占良田案”已近结案,加上天气回暖,丐帮诸人便陆陆续续南下还乡。有想回到家乡继续耕作的,齐三并不勉强,允许他们脱离丐帮;有家破人亡,再无亲人,铁了心要留在丐帮的,齐三也欣然接纳。

    这一日,齐三正准备亲往纪阳侯府与顾云臻作别,却听手下报顾小侯爷来了,便笑呵呵地迎出大殿。

    顾云臻却不似往日那般,一见了他便亲切地叫三叔,也不像平日那样,喜怒都写在脸上。他面色平静得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可怕。

    顾云臻直接了当地问道:“三叔,那个叛徒夏小年,抓到了吗?”

    齐三道:“年前就抓到了,本来朝廷答应我们,可以将这些叛徒交给丐帮,以帮规处置。但大理寺说有些案情上的细节,要问他话,一直关押在天牢。听说他在牢房里生了重病,只剩一口气了,我也懒得再去问,让他自生自灭吧。”又恨恨地,“这个孽障,死有余辜!”

    夏小年只是一名普通的丐帮弟子,在漕帮一案中,也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显然没有周汝和那样的待遇,被关在天牢最黑暗潮湿的囚室里。

    他头发凌乱打结,躺在散发着臭味的枯草中。顾云臻在牢头的引领下进入囚室时,正在啃食他耳朵的几只老鼠一哄而散,而他的耳朵,已缺了半边。

    顾云臻慢慢走到夏小年身边,又慢慢地蹲下来。

    夏小年孱弱地睁开满是血污的眼睛,看见顾云臻,他轻轻笑了笑:“我还以为小侯爷永远都不会来了呢。看来,你还没有那么蠢。”

    顾云臻平静地看着他,淡淡道:“三叔说,他真心视你为子侄,他至今都想不明白,你为何要背叛他?”

    夏小年喃喃道:“是我对不起三叔,可是,谁想一辈子都当叫化子呢?我也曾是好人家的郎君,家里有十几亩良田,父母节衣缩食,供我念书识字,期望我中个秀才,那样,就再也没有官吏敢欺负我们,我的家,也不会被那些豺狼般的胥吏给夺走……娘总是和我说,小年啊,你要是不努力读书,就会变得和外面的那些叫化子一样……”他艰难地抬起手,捂住脸,浑浊的泪水自指间缝隙流出来。

    “小侯爷,您告诉我,是我错了,还是这世道错了?”

    顾云臻沉默片刻,轻声道:“我会和三叔说,将你火化之后,运回江南,埋在你父母的坟边。”

    “多谢小侯爷大恩大德,可我这个样子,还怎么有脸去见他们?”夏小年怆然笑道,“我知道小侯爷要问什么。是,有人收买了我,要我一直盯着你,把你引去城隍庙,认识三爷,可后来你跑了,那人又要我们将你引去那间食肆,从而偷听到漕帮之人要杀三爷。你带着三爷逃走,又是那人,要我们将官兵引去南塘仓,并火烧粮仓,为的,就是要让你背上勾结丐帮、倒卖漕粮的罪名,将你逼上绝路!”

    “他是谁?”顾云臻冷冷问道。

    夏小年呵呵笑了起来:“他?你认识啊,小侯爷。”

    顾云臻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厉喝:“他是谁?”

    “罗震。”夏小年咬牙切齿地说道,“是罗震,所有事情,都是罗震收买了我们干的。”他黯淡无光的眼神望着囚室黑污的屋顶,喃喃念道,“我当时很害怕,不敢背叛三叔。可罗震说,他家主君权倾天下,三叔……三叔绝不是他主子的对手……”

    “权倾天下……”顾云臻喃喃地重复着,“如此说来,罗震并不是周汝和的人。”

    “当然不是,小侯爷,你现在才想明白吗?”夏小年呵呵而笑,他看着顾云臻眸中的茫然,似是回忆起了什么,忽然坐起来,黑瘦的手像鸡爪一样紧抓着顾云臻,喘息着,“我想起来了,罗震有一次来吩咐我办事,他的同伴跑来找他,说是主子有新的吩咐,让他赶紧去。当时河边风很大,掀起了那人的外袍,我看见他里面的衣角,绣着一个很特别的图案,像是……”他很努力地想着,“像是一朵云……”

    顾云臻神情一震,他慢慢从袖中取出一块令牌。漕帮一案后,顾七为了安抚受了惊吓的顾夫人,拿了这块令牌给顾云臻,以便紧急情况时可以调动麒风营的暗卫。令牌上雕着的云样花纹,正是顾宣心腹精锐麒风营的独有标志。

    夏小年看到令牌上镌刻的云样花纹,双目变得雪亮,道:“就是这个图案,那人内衫的衣角,绣的正是这个图案!”

    ****

    齐三自顾云臻离开之后,就一直心中不安,等了两个时辰,还不见他归来,正想叫弟子去天牢打探,弟子却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进来了。

    齐三道:“怎么了?”

    弟子为难地道:“帮主,您自己去看看吧。”

    齐三便大步出了城隍庙,只见顾云臻呆呆地坐在庙前台阶上,整个人如同失了魂似的,眼神定定地看着前方,似乎在盯着某一点看,但又似乎空无一物。

    齐三心中一惊,上前道:“云臻?”

    顾云臻没有反应,仍然目光直直地看着某处。齐三推了推他:“小侯爷!”

    顾云臻转头看了看齐三,又木然转头看着前面。片刻后,他猛地弓下腰,像是窒息得无法呼吸,又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浑身如秋风中的枯叶,剧烈颤栗。他这样的动作,令齐三无端觉得自己的心也疼痛了起来。

    齐三慢慢在顾云臻身边坐下,轻声道:“孩子,有什么事就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受了。”

    **

    “喂,你的箭!”

    “你呢?我该如何称呼你?”

    “我姓顾,名……”

    “如果真是一时急用,那就好,怕就怕小侯爷袭位在即,公子另有打算!”

    “毕竟长房只您一人,其余几房的几位爷走得早,没有留下骨血。若您有个好歹,公子便可名正言顺地把这个纪阳侯永远当下去!”

    “你不过是姓了顾,又得了这身衣裳,人家才尊称你一声‘小侯爷’,若是扒了你这身皮,谁还会多看你一眼?你不要以为自己穿上了纪阳侯的官服,便可以指挥千军万马,就可以与那些老狐狸斗智斗勇。你问问你自己,配不配穿这身衣服?配不配姓顾?!”

    “只是这位沈姑娘没见过我,不如你写一封信,也好作个凭证。得她应允了,我再亲自上门向她的爹娘提亲。既然你们两情相悦,以我顾家家世,她爹娘万没有不同意的道理。你就不用再担心这件事,好好养伤,等你伤好,咱们便办喜事。”

    “小侯爷,你将来是要指挥二十万兵马的西路军主帅,怎么就这么轻易相信别人说的话呢?”

    “此回就当给你一个教训。记住,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你最亲近的人,你最信任的人!”

    “小叔叔他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只要你拿出真心待他,他肯定也会真心待你。你不要管朝廷和我们顾家之间的明争暗斗,苏相要你刺探消息,你就将你看到的报上去就是,若是苏相不满意,你就和我说,我会告诉你一些消息。以后,不管朝廷、苏家、顾家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想办法护你周全。”

    “其华,忘了我,和小叔叔好好过日子。以后……以后,你就是我的婶娘,我也会娶别人。你一定要好好地和小叔叔过日子,你们一定要琴瑟和鸣,儿女绕膝……”

    **

    一瞬间,排山倒海而来的痛苦清晰地袭没了顾云臻。

    就像有人将他的心生生剜去了一大块,又像是有人将他与生俱有的脊柱打断了、揉碎了。这样的剥筋抽髓之痛,让十七岁的少年无法承受,他将脸埋在双手里,肩膀剧烈发抖,爆发出了一声沉闷到极致的痛哭。

    ****

    槐华院以院子里长着一棵大槐树而得名。这里是顾老太妃居住的地方,因为顾家的缘故,顾老太妃一直被宫女们照顾得很好,但她终究是历经五朝、上了年纪的人,坐在椅中,膝上盖着锦毯,满是白发的头耷拉着,眼睛半开半闭,总给人一种她就要离开这个人世间的担忧。

    顾云臻跪在老太妃身前的蒲团上,屋中再无旁人。

    顾云臻喃喃地:“太姑奶奶,我不想做什么,真的不想,我只是想要一个真相。求求您告诉我,真相到底是什么?”

    顾老太妃没有回答顾云臻的问题,而是吃力地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望向窗外的大槐树。

    “这棵树,还是我小的时候,随你高祖爷爷进宫,看着穆宗皇帝种下的。因为这个缘故,威宗走后,内廷监来问我,想住在哪里,我便挑了这里。”

    顾云臻静静地跪着,听着头顶老太妃的喘息声像木匠用的风箱,一阵紧似一阵。

    “几十年了,这棵树被雷电劈过,被火烧过,经历过干旱,又被虫蛀过。每次看着它要挺不过去了,但锯掉枯死的枝干,勤施肥,用心呵护着它,它又活了过来。它这么高,这么多枝桠,总有些长得不如人意的,要修剪,要矫正。但只要它的主干还在,它就不会死,就能长长久久地陪着我……”

    老太妃将目光收回来,看着面前跪着的少年,眼中露出浓浓的怜惜。她从毯子里抽出满是皱纹的手,似是想去抚摸少年的头顶。

    顾云臻低着头,放在身侧的手,紧紧地握着。他强忍着内心的创痛,轻声开口:“太姑奶奶,您也觉得,小叔叔他……更适合执掌顾家,是吗?”

    老太妃的手停在了半空,她看着顾云臻,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最终还是将手放在少年的头顶,轻轻摩挲着:“孩子,离开京都吧。去熙州,去横山,去经历风雨,那里,才是我顾家人应该去的地方。”

    她再将目光投向窗外,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石冀之乱,穆宗巡狩山南,我们这些从来没有离开过京都的顾家人,终于回到了祖祖辈辈居住的横山。我走遍了三十六寨,看尽了熙州风光。那是我这一辈子最快乐的时光……”

    老太妃的呼吸慢慢急促起来,在一阵一阵的喘息声中,她喃喃念道:“真怀念那个时候……可以自由地骑马,自由地奔驰……可以不用为了家族,困在这深宫之中……”

    顾云臻怔怔地听着,等他意识到老太妃的喘息忽寂然消失,心中一惊时,老太妃放在他头顶的手,已重重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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