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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顾
第 106 章 剜心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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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十八是顾老太妃的寿辰,顾夫人因过年劳累,寒湿之症又犯了,其华又大病初愈,按制不能进宫,得内侍监同意,由顾云臻入太清宫为顾老太妃贺寿。

    宝清宫内住着的太妃老太妃都出自名门贵族,内侍监向来不敢轻易得罪,便在宝清宫内设置了一间花厅,专供太妃们的娘家人来时会面之用。顾云臻在花厅等了一会,有宫女轻步出来道:“小侯爷,老太妃近来晚上睡眠不是很好,白天却很困,这会打个盹就睡着了,您看……”顾云臻忙道:“不要叫醒她老人家,我在这里等便是。”

    宝清宫中的梅花开得正盛,顾云臻在窗下看着,忽然想起那个雪夜,梅花下的告别,心中一酸,信步出了花厅,站在白雪之中,望着梅花发呆。

    正出神间,有脚步声在身后的亭子里响起,他这才惊觉,见是一大堆宫女簇拥着一位彩锦珠佩的丽人,一瞥眼间这丽人眉目如画,肌白似玉。他只道是宫中的哪位妃子,吓得急忙低下头,已有宫女斥道:“大胆!哪来的男子擅闯宝清宫?”

    相陪的小内侍忙陪笑道:“这位是顾小侯爷,为老太妃来祝寿,总管那里递过牌子的。”

    那丽人笑道:“原来是小纪阳侯,过来,让我瞧瞧。”有嬷嬷欲阻拦,丽人嗔道:“他得称我一声奶奶,还能有什么蛇蝎子不成?”她的话连皇帝都不轻易驳回,嬷嬷便不敢再多话。

    槐华院的宫女忙对顾云臻道:“这位是洪太妃。”

    顾云臻素闻洪太妃之名,忙上前端正跪下:“顾云臻拜见太妃娘娘,娘娘千岁!”

    洪太妃笑道:“抬起头,让我瞧瞧。”

    顾云臻眼观鼻、鼻观心的抬起头,洪太妃笑得花枝乱颤:“瞧这孩子,还怕我吃了你不成?与你小叔叔倒是截然不同的性子。你别这么拘谨,我与你太姑奶奶同在这宝清宫养老,就像亲姑侄女一般,你就相当于是我的侄孙。”又吩咐宫女们拿来见面礼,“那日在蹴鞠场上离得远,没看清你的面容,长得倒是和老侯爷有几分相似。”

    顾云臻恭敬接了,总觉得这洪太妃看上去有些面善,眉眼口鼻,似在哪里见过一般,不由在心中细想。只听洪太妃又和颜悦色地问道:“你叔叔婶娘可好?之华这丫头,好歹唤我一声义母,嫁出去这么久也不回宫来看我,听说她病了?”

    顾云臻忙答道:“婶娘着了风寒,年前才痊愈。她本是要进宫为太姑奶奶贺寿并来拜望娘娘的,只是按制,需得病好后一个月才能进宫,还请娘娘原谅。”

    洪太妃叹道:“俩母女,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的话。唉,也是我与这丫头有缘份,一见面便特别喜欢她。她性子倒不似苏相,挺直爽的,当初我和她开玩笑,问她为何要嫁给你小叔叔,她毫不扭捏,说你小叔叔答应她,成亲后会教她骑马,还说什么会天天为她剥豆子,可把我们笑坏了……”

    一名大宫女凑趣道:“听说老太妃去保媒,拿着纪阳侯亲笔写的求亲信,苏娘子马上就答应了。这豪爽的性子,与娘娘的侄女南安县主可有得一比。”

    众人正说笑,顾老太妃已醒了,连声传顾云臻进去,拉着他的手询问家中诸事,到了会见规定的时间,顾老太妃才老泪涟涟地放他离开。

    顾云臻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宝清宫,洪太妃和那名宫女的话始终萦绕在耳边,直到出了宫,到拴马柱前解开缰绳,他忽然脚一软,险些趔趄在地。

    ****

    顾云臻浑浑噩噩地由玄燕驮着回到顾府门口,迟迟没有下马。管家正在门房,看见自家小侯爷失魂落魄的样子,觉得奇怪,忙赶出来:“小侯爷?怎么了?”

    顾云臻这时才一个激灵,他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管家,大步跑向府内。管家刚想追上去,已不见了他的身影。

    顾云臻凭着一口气跑到俯仰轩外,透过月洞门,可以看到顾宣正和顾七说着什么,不知是穿得单薄,还是窗外涌进了寒风,顾宣连着咳了几声。这咳嗽声让顾云臻猛地收住了脚步,他忽然想起,在围场中为了救自己,小叔叔被那铁面人刺了一剑,他昏迷醒来后,只当小叔叔已经养好了伤,但现在想来,正是从那时开始,小叔叔便落下了这个咳嗽的病根。

    顾云臻忽然抬手,轻轻扇了自己一记耳光,转身大步离开。

    只是此时此刻,他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又如何解开心中那极力想回避却又无法回避的疑问。

    神思恍惚之间,他出了府门,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市上。不多时,有观看过蹴鞠大赛的百姓认出了他,“小侯爷”“顾公子”,亲切地呼唤着他。大胆的小娘子则将香包和绣囊往他身上扔掷,人们看着这一幕,善意地哄笑。顾云臻木然地微笑,木然地点头,木然地向前走。

    忽然,一名绿衣少女从人群中冲出来,大声叫道:“顾云臻——”

    这是第一个直呼他名字的少女,顾云臻怔了怔,转过头。

    绿衣少女紧紧地盯着他,右手在袖子里握了什么东西,一步一步向他走近。

    人们只当这绿衣少女要大胆地表白,顿时哄笑起来。“小娘子好胆量,我支持你!”“小娘子快上!错过这次就没有机会了!”“小侯爷,这小娘子长得不错,赶紧带回家吧。”

    顾云臻这时仍有些糊涂,怔怔地看着绿衣少女走到自己面前。

    绿衣少女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右手慢慢伸出,似是要将什么绣囊之类的东西送给他,却忽然眼神一寒,刃光乍起,围观人群的惊呼声中,顾云臻凭借着本能往后一闪,一把剪刀从他面颊边险险擦过。

    “顾云臻!我要杀了你,为我爹报仇——”绿衣少女如疯虎一般扑了过来。顾云臻全然清醒,他见这少女并没有武功,只是凭着一股疯劲,又听她说是为父报仇,便没有使出功力,只在腾身闪避之间一脚踢飞了她手中的剪刀。

    这时街道上巡逻的武侯也赶到了,将绿衣少女按在了地上。她虽然被制,但仍双眼腥红地瞪着顾云臻,厉声叫道:“顾云臻,你害死了我爹,我总有一天要杀了你——”

    武侯认出了顾云臻,连声道:“惊扰小侯爷了,小的这就将这疯婆子押去京兆尹,好生审问……”

    一名穿着蓝衫的年轻人面色急惶地匆匆赶来,他分开人群冲到顾云臻面前,跪下磕头,连声道:“小侯爷,您大人有大量,我家妹子脑子不清醒,您高抬贵手,放过她吧。”

    绿衣少女凄厉地叫道:“哥!你不要求他,他害死了爹,你若是个男子汉,就应当杀了他,为爹报仇——”

    蓝衣青年站起来,走到绿衣少女面前,抬手狠狠扇了她一记耳光。这一耳光将绿衣少女彻底打傻了,她张着嘴,看着兄长,半晌后,发出一声尖叫,晕了过去。

    顾云臻忙劝道:“兄台不必如此,你妹子既然有恙,好生照顾劝说便是。”

    蓝衣青年感激地说道:“多谢小侯爷宽宏大量。”又向武侯抱拳道:“舍妹去岁染了风寒,烧坏了脑子,还请二位宽宥则个,我这就将她带回去,好生看管。”

    蓝衣青年悄悄往武侯手里塞了锭银子,两名武侯对望一眼,松开了绿衣少女。蓝衣青年背起绿衣少女,再向顾云臻点头致谢,匆匆离开了街市。

    武侯离开,人们纷纷议论道:“原来是个疯婆子。”“可惜了,长得标标致致、白白净净,倒像是个大家娘子。”

    一名妇人撇嘴道:“可不就是个大家娘子!”

    有人好奇地问:“你认识她?”

    那妇人左右看了看,见武侯走远了,方敢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听说她姓秦,父亲原本是个什么大官,可惜是个贪官,被圣上问罪,无颜再活,自个儿吊死在了牢房里。以她爹犯下的罪行,本来她要被没入教坊的,但又有什么大人物保下了她全家。只是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骤然从大宅子里搬出来,身边奴仆散尽,还要自己动手洗衣做饭,一时承受不住这种打击,便慢慢变得疯疯癫癫了。”

    人们恍然大悟,叹惜着、讥笑着散开。只余顾云臻一人怔然站在原地。

    ****

    苦井巷是平民百姓居住之地,这里虽比不上靖恭坊达官贵人云集,但也比贩夫走卒所在要好上许多,加上有一些进京赶考备战春闱的举子租住在这里,书声琅琅,给街巷间平添了几分书香之气。

    巷子尽头一间小小的宅院里,厅屋的墙上供奉着几块灵牌,正中间的灵牌刻着“先考秦公讳如海之灵位”。屋子里的陈设虽然简朴,但收拾得整洁干净,一望便知这家的生活并不窘迫。

    绿衣少女已经醒过来,她揪着蓝衣青年,一下又一下地捶打着他的胸膛,痛哭道:“阿兄,你抬头看一看,爹还在天上看着你!你不但不思为父报仇,还对仇人卑躬屈膝,你怎么对得起爹,对得起娘,对得起我!”

    蓝衣青年任她打骂,一动不动。

    一名青衣妇人站在旁边,哭着相劝:“嘉娘,你别这样,与你阿兄无关,不是他的错。你听娘说……”

    “娘!”蓝衣青年厉声喝道。

    妇人瑟缩地抖了抖,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绿衣少女却没有注意到母亲和兄长之间的异样,她情绪太过激动,痛哭一会儿后再度昏迷了过去。

    蓝衣青年忙和妇人将她抱到房中,放在床上,看着少女虽昏迷过去但仍咬牙切齿的样子,妇人捂着嘴,爆出一声痛苦的啜泣。

    蓝衣青年慢慢在床边坐下,轻声道:“娘,妹妹说得对,都是我没用。”

    “不,不怪你。”妇人浑身一颤,急忙抬起头看着他,“都是你爹的错。他不该被这京都的荣华富贵蒙了心,更不该一心只听他那座师的话,贪了朝廷那么多银子……你妹妹她,不知道真相,说了什么过份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蓝衣青年听着母亲的轻声啜泣,眸中露出浓浓的痛苦,他喃喃道:“爹是咎由自取,怨不得谁。可是,娘,妹妹说得对,我是男子汉,要重振家业……”

    妇人怔怔道:“澈儿,你想做什么?”

    蓝衣青年缓缓道:“我今天,在集市上看见了顾小侯爷。”

    妇人一怔,旋即意识到儿子要做什么,吓得一把拖住了他的手:“澈儿,你千万不要做傻事!我们现在能保住这间宅子,我和你妹妹能不入贱籍,你不用流配边疆,都是靠的谁,你忘记了吗?”

    “我没忘记!”蓝衣青年恨恨道,“可那是他顾宣欠我们的!”

    妇人吓得脸色煞白,下意识望了望窗外,生怕有人听到,央求道:“澈儿,你清醒清醒,那顾宣是什么样的人,他能留我们一条性命,不过怕惹人生疑罢了,你若是和他作对,我们三个都别想活!”

    蓝衣青年咬牙切齿地道:“怕什么?怕的应该是他顾宣!当初就是他,意图谋夺爵位,费尽心机找到爹贪赃的把柄,威胁爹与他合作,在兵器司一案中陷害他的侄儿顾云臻,结果被顾云臻绝地反击,爹才不得已自尽,以保全家人的!”他腾地站起来,“我要去告诉小侯爷真相,我要投到他麾下,这才是重振家声的唯一办法!”

    妇人紧紧揪住他衣衫,泪流满面:“澈儿,澈儿,你别冲动,娘求求你,不要冲动。你听娘说,顾小侯爷斗不过顾宣的,娘求你了,娘给你磕头了——”

    妇人疯狂地跪下来,蓝衣青年吓得也跪在地上:“娘!娘您别这样,我不去了,我不去了——”

    母子俩抱头痛哭,谁也没有注意到,院子里,一个身影正慢慢地自窗边离开,慢慢地往院外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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