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龙卷风的阵眼，那么平平无奇，只是一对男女离婚罢了，可是偏偏两个人裹挟着惊人的资源博弈，龙卷风所到之处，断壁残垣，而他们只在乎输赢。

    姜炎第一次感觉到深深的无力，她努力去为那些看起来可怜的人们争取更好一丁点的结果，拼尽了所有努力，熬夜加班，平衡各方利益中去找最优解，渺小得微不足道。

    努力的意义，是什么呢？

    姜炎望着天边溶溶落日，嫣红晚霞，无可奈何地想想，无非求个心安，自己不曾辜负所托。

    晚上，老姜带着姜炎与姜鹤去了一个旧巷深处的王府私厨吃饭，那个地方姜炎曾经去过几回，印象不是太深刻，只记得那家私厨的主厨并不固定，客人喜欢吃川菜便有川菜的主厨，客人喜欢吃粤菜便有粤菜的主厨，这一回的主厨操着一口扬州话，姜炎心想，今天必然是一顿淮扬菜了。

    老姜与私厨的老板相熟，老板是个地道的北京人，但并没有寻常北京人张口中南海闭口钓鱼台的习惯，他总是深入简出，偶尔有贵客时才会露脸，而老姜算得上这里的贵客，所以姜炎每次都能见到老板。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路况不大熟。”一个穿着西装马甲三件套的男人由侍从领进来，他说话带着一股苏州味道，发音却有些外国人的蹩脚生涩感，并不严重，可是听得出来。

    “无妨无妨，落座吧！”老姜做了个“请”的手势。

    姜炎这才抬眼看了看来人，面容虽是个地道中国人，但眉弓很高，眼窝深邃，整张脸显得英朗，隐约有些混血感，这一身考究的西装，蓝宝石鸢尾花胸针，手上戴着的金表十分夸张且巨大，姜炎不大认得出这些奢侈品，想必并非普通人。他中年之姿，摸约与沈致尘的年纪相仿。

    “hey，paul，missyousomuch！”姜鹤从老姜身边走过来，很热情地跟他握了握手，似乎非常熟悉。

    “fine，boy，youlookgreat！missyoutoo！”那个男人的英文流利如母语。

    姜炎不禁仔细打量了他，很陌生，她确信以前没有在父兄的交际圈里见过这个人。

    “介绍一下，我闺女姜炎，cynthia，在深圳当律师，”老姜在前面引路时，不忘向他介绍姜炎，然后转头对姜炎说：“这是unclepaul，你叫他魏叔叔好了。”

    姜炎乖巧地喊了一声：“魏叔叔，您好！”

    “有外人的时候，叫我陈叔叔，陈实。魏是我祖父辈留下的名字，不是我证件上的名字。”paul低调地说。

    姜炎立刻就明白了，他必然是有某些原因不愿意以真实身份在中国活动。

    “去年冠心病那个会议上，时间有些仓促，没赶上介绍你们认识，你哥哥在美国读书，多亏了魏叔叔照拂。”老姜满脸笑容地说。

    paul同样笑笑，说：“用你们的话说，就是缘分。”

    “什么样的缘分？爸爸？”姜炎立刻来了兴趣。

    “六七年了，我去他们研究院访学考察，当时他们资助的一个医学科研团队在研发先兆子痫中促进胎肺成熟的药，我刚好感兴趣，提供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帮助，恰好解决了他们的问题，所以就认识了。那个团队后来把专利卖给了一家英国公司，已经走到临床三期，估值十亿美金，登纳兹达克了。”老姜谦虚地说。

    姜炎却有点笑不出来，但她不能说。这个委婉的说法，姜炎听出了端倪。

    “值得感谢，但友情更甚一切。”魏叔叔说得非常冠冕堂皇。

    “很荣幸！”老姜大笑道。

    “魏叔叔是美国哪个研发机构的负责人啊？”姜炎好奇地问。

    这时候他们三个人才想起来，从没向姜炎介绍他的真实身份，但老姜并没有立刻开口，而是看着paul等他有所表示，paul自己说了出来：“我是做风险投资的，在美国有些投资机构，icebridge你听过吗？”

    姜炎握着杯子的手停在半空中，但很快遮掩住自己的吃惊，不卑不亢道：“久仰久仰！icebridge真的如雷贯耳，”她已经猜到了paul的真实身份，没有白听沈致尘讲杨宴如的那些故事，清楚自己的立场，明确地说：“icebridge旗下的临澜资本就是我的客户，不过现在临澜脱钩了，真是非常伟大的一家投资机构。”

    老姜倒是从没想到过这层，脸上顿时有些尴尬。

    “姜律师在衡鉴？”paul对姜炎产生了兴趣。

    “是的！”姜炎点点头，现在信息这么公开，知道临澜的法律顾问是衡鉴所并不难。

    “ok……”paul拖着长长的尾调，恍然大悟地说。

    聊天话题跌入了堰塞湖，这时侍从端来三盘前菜，乌梅渍番茄，还好并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米其林菜，非常寻常的一道小凉菜而已，姜炎等到他们都动筷子，才开始叉了一个小番茄送进嘴里，酸甜味道稍微让她紧张的心情有些许缓解。

    姜炎第一次觉得，爸爸并不是她想象中那样，一个简单的老医生而已。毕竟没有几个医生，有资格能请paul吃顿饭。如果是以前，姜炎不会觉得这顿饭多么惊世骇俗，而经历了这许多事情以后，姜炎逐渐明白了，自己就是一张巨大蜘蛛网中扑腾的小虫，蜘蛛放任她扑腾，是为了吸引真正的猎物扑向大网。

    “你们有没有合适的项目推荐？中国的生物医药发展得很快啊，都已经开始做了很多licenseout了，我觉得我有些来晚了。”paul的中文说得磕磕碰碰，好在并不难理解。

    姜鹤叽里呱啦列举了一堆，最后指了指姜炎，说：“我妹妹手头上还有个项目在股改，准备上北交所。”

    姜炎一听，立刻摆摆手，惊惶地说：“呃，那个，那个项目估值不太高，魏叔叔看不上。”

    “估值不高？那很有操作空间啊，有资料吗？”没想到他竟然直接问了。

    “我有在整理，等我整理完，邮件发给你！”姜鹤已经抢答完了。

    姜炎狠狠剜了姜鹤一眼，第二个菜是麻椒鸡，鲜辣爽口，可是姜炎已经无心吃饭了，比起周秉文带给她的不安感，父亲和堂哥今天这顿饭，几乎是把她推到了地狱门口。

    这个事情，要跟杨总汇报吗？

    姜炎轻微摇摇头，以至于筷子里夹的鸡肉掉进碗里都没有察觉到，可是不说，会意味着什么？姜炎根本猜不透他们要做什么。

    她有些紧张地往后坐了坐，刚好背部碰到了手提包，那串紫檀手串隔着包咯了她的腰部一下，她清醒了一下，换了张笑脸问爸爸：“诶，爸爸，你跟哥哥现在跟魏叔叔在做什么？怎么魏叔叔投项目，还要哥哥推荐啊！”

    三碗汆烫红瓜子石斑鱼端上来，鱼肉晶莹圆润，汤底浓郁鲜香。

    “我在大陆人生地不熟，多亏他们带路，你哥哥是行内人，有他帮忙初筛项目，我省事很多。他做得很好，让我非常满意。”paul笑着回答。

    姜炎听得汗毛倒竖，心脏砰砰直跳，这无异于在告诉她答案。

    难怪……难怪姜鹤当初会进愿见公司，去了没多久，就进了杨总的基金，追求杨总……姜鹤真是做得天衣无缝，她完全没有看出来，哥哥这份能耐。

    绝顶聪明的科学家，真是一张华丽绝伦的好皮肤。

    paul对于杨总想要离婚争资产的事情，早就运筹帷幄。

    姜炎已经为杨宴如捏了一把汗，她听过沈致尘说了那么多以后，去互联网上检索过，有一些事情能够与公开报道互相印证。

    “姜律师，要不要考虑接我的业务，我觉得你很优秀，早日当上合伙人，看到更大的世界，很重要！”paul意有所指地暗示。

    这顿饭味同嚼蜡，姜炎如坐针毡，这几乎是在逼她站队，姜炎意识到，其实paul什么都知道，也早就知道她为杨宴如服务。

    利益冲突，在所难免。

    要么，她选择杨宴如，那么后果犹未可知，要么，她选择paul，拿到眼前的利益。

    杨宴如从未给过她任何承诺，也谈不上于她有恩，姜炎看着碗里的鱼肉，她觉得自己就是那块鱼肉，刚从别人案板上被切下来。

    好巧不巧，她上午刚听了沈致尘讲了那么多关于杨宴如的事情，到底是真的巧合，还是神仙们天机不可泄露的安排，姜炎已经无力去想更多了。

    姜炎体会到了法官自由心证[1]的苦楚。

    “魏叔叔，真是万分荣幸啊，可是，我才执业两年能力上难以担此重任，我倒是可以推荐中伦、金杜、海问这些红圈所的高级合伙人给您，我觉得他们比较合适！”姜炎谦卑地回答。

    paul笑而不语，说：“没事，吃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