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宁看着他，道：“你可知，这人世间，又叫万丈红尘。而红尘之外，有三千世界？”

    晴空道：“请师尊明示。”

    净宁说道：“人类所见有限，便以为很多东西不存在。三千世界、万丈红尘之中，不仅仅有人类，还有神佛、有鬼怪，等等。”

    “天下万物皆生灵，众生皆有其道。修炼成精、幻化成人的其他众生，比比皆是！”

    “而你……”

    他看向晴空，道：“你乃我佛怜悯世间疾苦，落下的一滴泪！”

    晴空一脸茫然。

    他是一滴泪？

    但净宁却十分肯定地道：“一滴佛泪幻化成人，因为过分纯净，生来只是初生婴儿，降落在空定寺门外。为师当时正在佛祖面前诵经，得佛祖喻示，将你抱回抚养成人。”

    晴空：“？？？”

    然而，净宁接下来的话，更是叫他炸裂：“现在……是你的第十世！”

    晴空：“！！！”

    他只知道净宁在空定寺辈分极高，到底高到什么程度，他不清楚。

    却也没想到，连他自己竟然第十世了？

    然而净宁却苦笑，道：“你每一世，都活不长。所以，十世过去也并没有多少时间。”

    他继续讲述：“那章挽剑，乃杀星转世。他杀孽极重，注定每一世都不得善终！”

    听到这个，晴空急了：“可他不但并非大奸大恶，甚至大忠大善！杀一人救十人、杀百人救万人、杀千人救十万人！凭什么不得善终？”

    看着他对别的事都波澜不惊，谦卑温顺，唯独对那一个人的事有激烈的情绪，净宁叹了一口气，道：“他一人承担罪孽，替那些人背负，你说为何？”

    晴空顿时哑然。

    是了。

    大小姐便是如此，默默无闻地杀人，为了救更多人。

    可“她”从未想过要救自己，而是把所有罪孽都扛在自己身上，尽可能让他人内心安稳。

    累积的杀孽过重，哪有什么功过相抵？

    所以，一世又一世不得善终！

    净宁又道：“但有你。”

    晴空抬起头来。

    净宁说道：“佛泪幻化成人的你，历经十世。十世圣徒，有纯净万物之能。你能化解他的杀孽！”

    晴空在心里苦笑：不，我并不能！

    从大小姐剿黑风寨的时候，因为他一时心软，害大小姐受伤，那时候开始，他便不再阻止“她”杀人。

    尤其是后来，他心知大小姐并非杀人狂魔，而是心里有分寸。他就更不会阻拦了！

    更甚者——

    倘若不是朝廷先围剿名剑山庄，而是等到夕照身子完全康复后，再去找谢澎算账，晴空自认自己不但不会阻止他去杀人，甚至还可以给他递刀！

    章挽剑死在了名剑山庄，他表面波澜不惊，可从看到章挽剑尸身的那一刻，便对谢澎起了杀心！

    别说劝阻章挽剑杀人，连他自己都想杀！

    这样的他，怎么敢说自己可以纯净万物？

    净宁并不理会他在想什么，又道：“你与那杀星，有不解之缘。十世之前，他疯狂杀人之时，我佛落泪，诞生了你。”

    “可以说，你因他而生。”

    “后来的每一世，你都会与他遇见。”

    “你天生佛性，遇见了他注定要渡化他。可每一世，他不得善终，你也会因他而死！”

    晴空恍惚。

    原来如此啊！

    他想到自己这一次，也是这样的。

    章挽剑不得善终，所以他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去完成章挽剑尚未完成的事！

    净宁又道：“你不过是一滴佛泪幻化成人，并未修得长生大道，纵然有净世之能，一次次轮回也会削弱你的寿命。上一世，你本该再无转生的机会，是那杀星，用自己的轮回寿命换来了你这一世。他只能活到二十五岁。”

    晴空震惊：“他……将寿元给了我？”

    净宁道：“便是如此。”

    旋即，净宁微微一笑，道：“晴空，你已经品味过七情六欲，也能勘破红尘。否则，你回不来空定寺。”

    他长长一叹，道：“这一世，你总算是修得属于自己的长生大道——你的问心无愧之道，无论肉身如何，心中志坚定不改。便可坐地成佛了！”

    晴空：“……”

    原来，这才是他的修行！

    可章挽剑他又何错之有，竟然要用一世又一世的不得善终，成全他的修行！

    他垂眸凝思了许久，抬起头来，对上了净宁的双眸，道：“师尊，请恕弟子不敬。弟子愿意放弃成佛，剔除十世功德，换他……下一世寿终正寝！”

    说完，本来就跪在地上的他，朝净宁磕了三个响头。

    他又说道：“弟子已经将自己的佛珠与他共葬！”

    别人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而他放下佛珠，拿起了屠刀！

    净宁微微一怔。

    良久，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若这便是你的道，那你去吧！”

    晴空再次对他磕了三个响头，道：“弟子谢师尊成全！”

    接下来的日子，晴空留在空定寺，侍奉师尊三个月。

    之后，他便收拾行囊，再一次下山！

    晴空依然在人间行走，还像遇上夕照大小姐以前的那两年一样，所有一切自己能帮的，都伸出援手。

    日行一善，积攒功德。

    章挽剑杀星转世，这一世杀孽依旧沉重，甚至临死前还杀了数百人。

    就怕剔除了自己的十世功德，且还不够他下辈子用的！

    所以，晴空想要多攒一点，别无所求，只求章挽剑下辈子不要沉沦苦海了！

    晴空二十岁那年，做了一个诡异的梦，一个清修二十年的佛子，竟然六根不净，梦中娶了新娘。

    可怕的是，新娘带把！

    他下山历练，目的是了却红尘，彻底断了六根。

    二十二岁那年，遇上了明艳动人的夕照大小姐。

    这位“大小姐”，不但没能帮他断了六根，甚至还给了他七情六欲！

    不到一年时间，他们便一死、一伤。

    有些伤，不在表皮，而是藏在心尖，唯有自己能看到。平时无事，闲暇时候，一触即痛！

    二十三岁这年，晴空再一次下山历练。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

    此去经年，漫长孤寂！

    他别无所求，只想做更多，为“大小姐”攒一个好的来世！

    当年，名剑山庄被朝廷剿匪军围攻剿灭，庄主郭啸与其夫人江澜，带着夕照大小姐护庄战死。

    此消息一出，北齐南下、南楚北上，两国齐齐攻伐大夏！

    见状，西赵与东魏不甘示弱，同时夹击。

    大夏朝庙堂内部，早已经千疮百孔，文臣勾心斗角、武将怯战，怎经如此危机？

    四面楚歌，大夏溃不成军！

    战乱四起，民不聊生。

    八年后，四国将大夏朝瓜分一空、各自壮大，天下五分的格局彻底变成了四分。

    大夏朝覆灭，避居海外的名剑山庄那群少年，也都长大了。

    他们回到了中原，回到了名剑山庄旧址，重建昔日雄风！

    晴空三十七岁这年，受人所托，送名剑恣雎去名剑山庄藏剑。

    他第三次迈步，进入名剑山庄的大门！

    重新修整的名剑山庄，并没有往气派的方向走，依旧肃穆、庄严、古朴。

    晴空恍然想起十五年前的这里。

    秃鹫与乌鸦齐飞，血海共长天一色。

    他平地超度，花了整整三日，念了三日三夜的超度经文，才终于净化了这片土地。

    那时候，雨姝小小的身影，不断在山庄内奔走，四处寻找同门的尸首，为他们殓尸。

    正想到雨姝，突然一道声音传来：“你是？晴空师父！”

    晴空转头，看清楚来人，不由微微一愣：“雨姝姑娘？”

    不，已经不是姑娘了，而是妇人！

    “还真是你！”雨姝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道：“你……怎么会想到来名剑山庄？”

    晴空看着她的模样，应道：“受人所托前来藏剑。”

    十五年过去了，雨姝已经成亲，不再是当年的锋利小姑娘模样。如今的雨姝，挽着妇人发髻，温婉沉稳大气。

    可晴空感觉，自己仍依稀记得她当年哭得双眼红肿的模样。

    “原来如此！”雨姝满脸笑容，看到他显然很高兴，道：“那你快跟我进来。我领你去见庄主！”

    名剑山庄新的庄主郭颢，是郭啸与江澜的幼子、也是夕照大小姐的亲弟弟。

    当年，年仅十二岁的他被父母送走，跟着一群老幼离开名剑山庄。

    即便章挽剑不是郭颢的亲姐姐，但郭颢也一直很敬重他，练的也是章挽剑留下来的剑谱。

    他发愤图强，努力了这么多年，剑术算得上当年江湖首屈一指。

    看见晴空，郭颢还有点恍惚，下意识道：“姐姐的绣楼还在，若大师愿意，便去看一看吧。”

    当年的小师父，如今年纪上来，更像收敛了所有光华、气质古朴沉静的大师了。

    晴空微微一怔，点了点头：“好。”

    其实，他只是想送了剑来，便走的。

    雨姝不知他心中痛了一下，笑道：“晴空师父还跟当年一样好脾气呢！”

    晴空冲她颔首示意：“先将此剑送进藏剑阁吧。”

    将别人委托的事办完、把那恣雎郑重请进藏剑阁后，晴空经过“宿命”的剑碑前，脚步一顿。

    他讶然看着宿命剑碑上插着的宝剑，问：“这不是金虹剑么？”

    章挽剑的佩剑，他怎么可能不认得！

    “是呀。”雨姝答道：“几经辗转，我们把金虹剑找回来了，本来是要立一个新的剑碑的，但庄主说，都是大小姐用过的剑，便放在一处吧。”

    十五年过去了，提到“大小姐”，晴空仍会感觉心口泛疼。

    他垂下眼帘，敛去了眼眸内的情绪，保证自己不失态，问：“那宿命呢？”

    雨姝说道：“哦，小夕用着呢！”

    她努力观察晴空的脸色，试图在他脸上找到一些情绪来。

    然而，十几年过去，如今的晴空比以前更加内敛、更沉稳，喜怒不形于色，脸上永远是温温淡淡的面容，什么也看不出来。

    “哦，是有新主人了。”晴空倒是没多想，迈步往外走，道：“既然来了，总要拜祭一下故人。”

    故人俩字一出，他的心又痛了一下。

    可面上依旧什么也不显现。

    见状，雨姝顿了顿，张了张嘴，之后又咬住下唇，把到了嘴边的话吞了下去。

    晴空朝她看去，道：“我一人前往即可，山庄没有改变，我认得路。你去忙你的事吧。”

    他都这么说了，雨姝也不好说什么，将他送到绣楼院门外，便走了。

    晴空跨步进入院子。

    看到院子里的墓碑，他不由一愣。

    原来，章挽剑的坟冢并没有迁移，仍旧留在这里。不过当年他们能力有限，过分简陋的坟冢如今被重新修葺，打理得很好。

    他缓缓走过去，伸手摸了摸那块墓碑上面的“章挽剑”几个字，微微一叹。

    良久后，他转身进了绣楼里。

    当初，晴空没有把章挽剑的灵位移去大祠堂，而是在那边做了一个夕照的灵位。

    绣楼内供奉的，是章挽剑的灵位。

    至今，那个他亲手刻的竹制灵位牌，还在用着。

    已经陈旧不堪，边边角角都已经有所磨损、破裂。

    屋子有偶尔打扫，香炉上残存的香骨挺多，证明近来时常有人祭拜。

    晴空捻了一柱清香，拜了拜。

    刚刚插上香炉，却突然听到了利剑破空的声音！

    一道剑气，落在了门框上！

    如今的晴空，已经不是当年的那只三脚猫，他猛地一个闪身，避开了那凌厉的剑气。

    旋即迅速掠出门外！

    却见，一名扎着高马尾的红衣少年，手上拎着一把宝剑，正在练剑。

    晴空过去看过无数次大小姐的练剑，一眼认出来：这是大小姐的剑法！

    也是，章挽剑的剑法！

    然后，他又认出来了，那把剑便是“宿命”！

    “大小姐？”

    他摁住发痛的心口，有些恍惚，眼眶都红了。

    有别人也练章挽剑的剑法，譬如郭颢，但先前雨姝带晴空去找郭颢的时候，正好郭颢在练剑，晴空看得出来——

    不是他看不起郭颢，而是，郭颢真没能超越章挽剑，并不能用出章挽剑那些剑招的精髓！

    可眼前这红衣马尾少年，每一招、每一式，都跟大小姐如出一辙！

    包括他回眸那一眼，凌厉带着杀气，像极了大小姐！

    半晌后，少年收了剑招，转身过来。

    他用宿命的剑柄指着晴空，道：“别人练剑的时候你靠这么近，你不要命的吗！你要是胳膊腿儿断了，可不能怨我！”

    晴空突然笑了。

    这语气，都跟大小姐那个坏脾气一模一样！

    他看着眼前的红衣少年，泪水模糊了眼睛。

    看到他哭，少年有些发慌，急急忙忙归剑入鞘朝他走过来，问：“哎！和尚哥哥，你怎么了？”

    晴空又哭又笑。

    大小姐，为你下一世平安顺遂，我已经求佛十五年。

    我踏遍千山万水，丈量红尘、普渡众生，只为渡你一人！

    终于——

    你如约而来！

    -今天两更6500。明天还有最后最后一更啦！中秋团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