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红衣少年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十五年前，雨姝与晴空两人为名剑山庄的人收尸、立牌位之后分别，雨姝追到了出海口。

    说来也是凑巧，当时海上风浪太大，他们没办法出海，只能留在出海口盘桓，倒是等来了雨姝。

    雨姝来了后，风平浪静了，正待开船出发，巧遇一名跳海自尽的孕妇。

    她把那孕妇救了回来，因为跳海动了胎气，孕妇早产，当晚生下一名男婴。

    产妇力竭丧命，留下了这么一个孩子。

    雨姝心念一动，说了句：“咱们名剑山庄最近死了那么多人，指不定这是谁投胎转世呢？”

    丧生的人那么多，他们却又迎来了这么个新生命！

    所有人都动了恻隐之心，于是把这名男婴带上了船。

    雨姝给他取名，叫做章夕。

    雨姝与其姐姐两人跟随大小姐好几年，但姐姐丧命在飙风寨的土匪手里，后来便只剩她留在大小姐身边。

    照料大小姐的起居多年，雨姝对大小姐的行为举止非常了解。

    章夕日复一日长大，很多生活习惯都非常像夕照大小姐。

    目力惊人、绝佳的练剑天赋，甚至他的脾气、说话的语气、吃饭喝水的习惯……

    名剑山庄的长辈们，对他尤其喜爱，个个都恨不能将自己的所有传授给他。

    都说郭颢几乎是当今江湖剑术大成者，但，那是因为今年才十五岁的章夕尚未出江湖。

    他不喜欢出去跟人接触，也不太跟外界的人出剑对战。

    称得上性子孤僻，练剑的时候聪敏好学，但平时性情暴躁、戾气很重，很不好相处。

    并且，固执己见，虽然心性不坏，却谁的话都不听。

    就连将他抚养长大的雨姝，也根本管不住他。

    从雨姝嘴里，听说了章夕的事，晴空沉默良久，问：“你先前为何不告诉我？”

    雨姝有点不好意思：“见到你后，我便观察你的神色许久，总觉得你好像……已经放下大小姐了。”

    晴空明白她的意思：若他已经放下了，淡忘了，那她又提起来，岂非尴尬；而若他未曾放下，这么一提，岂非在他心口上戳刀子？

    阔别十五年，谁还能保证沧海没有变成桑田？

    所以，雨姝忍了又忍，还是没把章夕的事告知。

    谁料——

    该来的迟早会来！

    “晴空师父，你打算如何？”雨姝问。

    晴空道：“我先带他回空定寺走一趟，有些事需要确定一下。”

    他的师尊净宁，应该能算出来！

    雨姝没有反对意见，只是提醒他：“小夕很有主见，他是否愿意，你得问他。他若不允，谁也说不通的。”

    2、

    谁也不服、怼天怼地对空气的章夕，竟然会答应跟晴空走，已经叫人很意外了。

    更让人意外的是：两个月后，等他们从空定寺回来，名剑山庄所有人都发现，章夕和以前不一样了。

    从前那个脾气有点暴躁、任性霸道的少年，突然变得沉稳、乖巧。也不像以前那样孤僻，而是愿意跟人打交道了。

    这是大家喜闻乐见的事。

    但——

    他回来后，便要求住进夕照大小姐的绣楼里，雨姝竟然还同意了。

    这就有点匪夷所思。

    而更叫人想不明白的是：那个长得很好看、气质绝佳的晴空大师，被章夕带回名剑山庄定居，跟着住进了绣楼！

    雨姝也习以为常，只道：“十五年前，晴空师父来名剑山庄的时候，便是住那里的。”

    雨姝如今是名剑山庄的总管事，她做的决定，郭颢不说什么，其他人也没什么可说的。

    晴空又在名剑山庄住了下来。

    只是，随着年龄增长，踏遍红尘后，如今的他，性子比以前要更稳重，几乎没什么事能入他的眼。

    每日晨钟暮鼓，敲木鱼诵经是必修课。

    而他对某人的态度——

    “哥哥，你不心疼我了、不怜惜我了、不喜欢我了……”

    “你一心只有你的佛祖，视我于无物！”

    “你跟你的佛祖过一辈子去吧，反正我才十五岁，未来有无限可能，我去重新找找看，有没有像你这么好看的小和尚，跟我年龄相仿的！”

    “我怎么看你一点儿也不慌！”

    “哥哥，你看看我！你再不看我，我真去找别的小和尚了！”

    面对某人每天花式作妖，晴空觉得想保持好脾气，是真的很难。

    哪怕换了个身子、换了一条命，大小姐还是那个大小姐！

    就那臭脾气、就那磨人的性子、就那折腾人的花样……

    晴空自认自己多修了十五年的佛，却依然没有修到家。面对这样的章夕，他也按捺不住跳脚，时常会有打死他的冲动！

    他无奈地往床上一坐，把僧袍给脱了，躺平，道：“你不就是贪这个吗，何必找那么多借口？”

    章夕眼睛顿时一亮，灿若星斗，全都是得逞的意气风发！

    大家都说，章夕很不好相处，性情孤僻。

    但晴空不觉得。

    从雨姝那里知道章夕的来历后，晴空便去问章夕：【你愿意跟我去一个地方吗？】

    传说中孤僻的小孩，竟然连去哪里都不问，毫不犹豫回答：【好啊，和尚哥哥带我去，去哪儿都成。我们现在走吗？】

    于是，第二天他们就上路了。

    红衣少年鲜衣怒马，并没有多少少年人对尘世的新鲜感，这一路上，他的注意力都在晴空身上。

    好似晴空才是这世上最有意思的。

    他一口一个“和尚哥哥”，晴空倒是坦然接受了。

    如今，这个哥哥叫得名副其实。

    以前大小姐老喜欢喊自己“哥哥”、“哥哥”。

    现在好了，真成哥哥了！

    不，具体说，这年龄差当爹都绰绰有余！

    名剑山庄距离空定寺，有四五天的路程，一天天相处，晴空越是发现章夕与大小姐的相似。

    比如衣食住行的习惯；比如睡觉喜欢紧紧抱着他睡；再比如遇上一些麻烦的时候总是把他护在身后；明明还是个半大孩子，却事事都强出头。

    晴空很想说：大小姐，我已经不是十五年前那个弱不拉几的小和尚了。

    不用师尊解答，他心里已经有结果——

    章夕就是大小姐！

    到了空定寺后，晴空突然后悔：“算了，我们回去吧。”

    自己希望他这辈子平安顺遂，并不希望他还记得上辈子的事。

    章夕不肯，怒目瞪他：“你都带我来了，诓我走这一趟，现在反悔？”

    脾气依然很不好。

    但过后，他又说了句：“和尚哥哥，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见我第一眼就哭，当时我想，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了你钱没还！”

    晴空无奈，只得随他。

    然后，在净宁那里，章夕恢复了章挽剑的记忆。

    紧接着，麻烦就来了。

    章夕记忆恢复了，可他身子还是十五岁啊！

    晴空自问自己三十七了，怎么好意思跟个孩子胡来？

    但……

    他的想法，历来都拼不过大小姐的。

    什么时候不是大小姐要什么，最后就能得到什么？

    在大小姐面前，他什么时候强硬过？

    回到眼前——

    章夕见他那副认命的样子，唇角勾起一抹跟十五岁的脸极为不符的笑意，用力压了上去！

    “哥哥。”他亲亲热热地道：“快点说，你心悦我、你很爱我、你离不开我！”

    晴空拒绝。

    他到死那天，都不会说这种话的。

    即便，好似都是事实。

    分开十五年，念了十五年的佛，也没能把这个人放下！

    “为何不能说？”章夕很不理解，蹙眉道：“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事，难道不是因为爱我？啧啧，你都为我破杀戒了、还为我殉情！难道，这不是爱我？”

    他凶巴巴地道：“说一句爱我会死啊！”

    晴空瞥了身上的少年一眼，还是当年面对大小姐的心情：不想跟他说话！

    这人性子太狗了！

    不过，不管是大小姐、还是章挽剑，对晴空的脾气，历来是发不久的。现在章夕也一样，过了一会儿又自己好了。

    他低头亲吻晴空的脸，道：“哥哥，我这辈子不作了。咱们可以做点善事，但……从今往后，我只做你一个人的英雄！你别生我气，好不好？”

    晴空还是不想说话。

    难为这人还知道，当年不经过同意就把他送走，他是很生气的！

    不过，他清楚，什么“这辈子不作了”，章夕也就嘴上说说。

    一个人的性子坚持了十辈子，若能改了，那真的是天下红雨！

    真遇上要那些事，该干啥还是会干啥的。

    但，既然章夕愿意这么说，晴空还是应了：“好。”

    章夕便笑了，用力亲了一下他的唇，道：“你也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佛子！”

    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明月！

    对此，晴空没反驳。

    一如师尊所言，他……

    本为这个人而生！

    3、

    在章夕的要求下，名剑山庄为晴空修了一间佛堂，让他有栖息之地。

    其实他想说，不用的，他所修的道是：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己身在做什么，心中有佛，无愧于心！

    但那是章夕非要这么做的，他没反对。

    也只能接受。

    章夕长得很快，十五岁的时候身高已经直逼晴空。

    两年后，将将十七岁的少年，就比晴空高出了半个头，甚至还有继续长高的趋势。

    从小练剑的人，身形都很修长。

    穿衣裳的时候清瘦紧实，脱了衣裳体格却非常刚猛，比章挽剑更壮实。

    这辈子的章夕，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男扮女装的了。

    相比之下，连个武僧都算不上的晴空，显得特别文弱。

    加上章夕年轻，即便是拥有过去的记忆，但身子还是初生牛犊，又狂又野。

    每每，晴空被他折腾得下不来床，恨不能三天都不想见他！

    这天，趁着章夕闭关练剑，晴空留了一张字条，便下了山。

    重逢后两年多，他没离开过名剑山庄，好不容易出来一趟。

    大夏朝覆灭后，四国瓜分了大夏的领土，为了争夺领地也打了几年的仗。

    后来战局稳定，百业待兴。

    经过了几年，如今的这片土地上一派欣欣向荣，百姓的日子比以前还过得好一些。

    不破不立，便是如此。

    晴空看得心里很安定，心道：大小姐，这世道终究如你所愿，太平了。

    对章挽剑来说，谁当皇帝不重要，国泰民安什么的，他更重视“民安”。

    晴空一路往西南去。

    虽然大夏不在了，整个南广地域都归属南楚，但是原来的兴章城，如今也还叫兴章城。

    原来的老王八，还住在那个巷子里。

    不过，断了一臂后他已经不做厨子、不开深夜私厨了。

    老王八对晴空非常热情，用一只手也拾掇出来了几个素菜。

    “哎呀，过去这么多年，晴空师父你还来看我。”

    “我说过，只要我还活着，最少隔三年，一定会来一趟兴章城探望你。”

    这十几年来，晴空基本是三年来一趟。

    故地重游，每一处似乎都有那个人留下的记忆。

    斯人已逝，哪一次他都不好受。

    可他坚持要来。

    虽说老王八的断臂、铃铛儿的死，不应该算是晴空的责任，也不能责怪到夕照头上。

    可晴空认为，老王八其实也是那站在黑暗里的无名英雄，在为“民安”默默做贡献。

    多年来，老王八一直是守在兴章城、南广提督府后面，一旦西南有点风吹草动，便会给章挽剑送消息。

    聚集的那些江湖人，其实也都一样。

    他们全部都默默无名，靠着一个诨号混江湖，却在为西南做贡献、守护着这一方安宁，很多人甚至牺牲了性命，未有人知！

    晴空认为，自己能力有限，无法普渡众生，那么……

    能走一步算一步，能拉一个算一个！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晴空提到这个，唇角挂着浅淡的笑，道：“过几日，你大概能见到一个出乎意料的人！”

    他是留了字条的，所以章夕出关后，一定会朝这边赶来。

    总是口口声声“哥哥你承认吧，你离不开我”的章夕，到底谁离不开谁，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老王八疑惑。

    不出晴空意料，甚至都不用过几天，第二天，章夕就赶来了。

    晴空一路过来并不着急，路上还经常停留下来，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路途耽误了不少时间。

    他花费了十天的路程，章夕快马加鞭只用了两三天。

    他一进门，气都还没喘过来，看见那个光头就开始怒骂：“你这和尚，乱跑什么！真要我打断你的腿，才能安分是不是？信不信我把你绑在床上，让你哪儿也去不了！”

    听到这熟悉的语气，旷别多年，老王八还是在瞬间红了眼睛！

    他猛地站起来，椅子摔倒在地也不管，看着那红衣少年，不敢置信地道：“这……大小姐？不，章大将军！”

    章夕不由一愣，旋即笑了，道：“王八果然长寿，十几年不见，你都老成这样了，还活着呢！”

    “大小姐都还活着，老王八自然也要活下去！”老王八又哭又笑的，问：“还是老三样吗？老王八虽然没了一条胳膊，但你要的菜，我必定能整出来！”

    章夕轻笑：“好，那就麻烦了。”

    晴空看着他眼尾的那点红，勾唇浅笑。

    章大将军，无论你受了多少不公，哪怕你已经死了很多年，可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会永远将你铭记在心！

    这人间，值得！

    4、

    夜里。

    晴空和章夕婉拒了老王八让他们留宿的好意，住在了客栈里。

    十五年过去，这个客栈修缮过好几次，东家都不知道换几个了，但当年晴空和大小姐住过的那个院子，还在。

    躺在狭窄的床上，晴空心有感慨：“没想到，还能回到这里来。”

    他每次来兴章城，看到这些街景，就会忍不住想到大小姐，心里都会很痛。

    夜里也是在老王八那里留宿的，根本不愿意在城中多盘桓。

    就怕物是人非，徒增伤感。

    怎么想得到，在他有生之年，还能和这个人、回到这里来！

    “是没想到。”章夕搂住他，低声说了句：“当年就想在这里办了你，以前没成功的事，现在可以了！”

    晴空：“！！！”

    他是拒绝的：“不行！隔壁院子住了人！”

    “谁让你跑的？”章夕才不管，只顾着剥他的衣裳，嘴里都是不以为然：“你叫小声一点不就行了？”

    “谁叫了！”晴空被他气笑了，又羞又恼。

    结果，他又来：“哥哥，你年近四十，不会是身子不行了吧？不然怎么这么怕？”

    晴空当即抽出枕头，朝他脑袋上砸过去！

    章夕却是笑了：“哥哥舍不得我，都没用力！”

    晴空什么时候抗拒得过他，还是被摁住了。

    驾轻就熟。

    即便是很熟悉的身子，章夕依旧跟从没喝过这口汤似的，得逞后总有一瞬间神魂颠倒的感觉。

    “从认识哥哥那天开始，哥哥总给我一种高不可攀的感觉。像天上明月，可望而不可即；也是莲座上的佛陀，冷眼看世情；我却是人间一只渺小的蝼蚁，仰望着你、只能做你的信徒。”

    “但我也是个坏胚子，我心里老想着，把这佛陀从莲座上拉下来，摁住压在我身下，让你哭、弄脏你、撕碎你、独占这轮明月！”

    “可当我真把你拉下来的时候，看见你哭，又舍不得了。”

    “以至于这辈子没恢复记忆的时候，你的眼泪都能烧我的心！”

    “哥哥你说，你这般折磨人，是不是可恨至极？”

    听前面，晴空是讶然的。

    他没想到，那不可一世的大小姐，竟然会在他面前觉得自己卑微？

    正要说什么，听到后面，却又无语了。

    有些人，一点儿也不能可怜！

    他轻轻地哼了一声，表示不满。

    某人却重重地来了一下，他差点要忍不住叫出声，又被吻住。

    章夕吞咽了他的声音，在他唇上低声道：“哥哥怎么办？当初我就说要让你给爹娘提亲，让你娶我来着。你不肯！现在还要我没名没分地跟着你，做个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人！我这心里不安得很，万一哪天你厌弃我了，我岂非成了下堂妇？”

    晴空：“……”

    瞬间，那点零星感动都没有了！

    “你轻点儿。”他有点受不了。

    气息也不稳定。

    不想，这混账东西脱口而出：“师尊不是说你是佛泪么？佛泪就是水，水能包容万物，轻什么轻？不管多大，你不都能承受么？”

    晴空羞愤不已，怒斥：“闭嘴！”

    真不要脸，什么时候自己的师尊，也变成他的了！

    章夕笑了，没再嘴上多话，用行动证明。

    等他心满意足地抱着晴空躺平在床上，忽然道：“既然咱们出来了，要不……去空定寺住一段时日，侍奉一下师尊？”

    这个提议，晴空倒是欣然同意。

    天下太平了，很远以后是否有纷争，他们不知道、也管不到自己身后的事。

    但，这世道已如他们所愿！

    -5600，全书大结局拉。中秋节快乐！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