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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录:谋臣天下
第4章 张睿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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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他们知道自己虽然没有参与世子他们的密谋,但是皇上未必相信,东厂未必相信,朝臣未必相信。要想全家不被牵连只有现在!立刻!马上!立下大功才能脱了干系。

    “马文、程力、宋子然、何祥生、李明刚、廖文忠!你们不是这个国家的忠臣吗?”徐鹏一口气喊了一票人的名字,他们都是他一派最铁杆的几个人。

    “愿随公子同行!”六个人齐刷刷站了起来喊道。

    这样一来,平乱派的学员一下子就有十个了。在这十个人站起之后剩下的同学开始陆陆续续的表态,愿意参加。

    大家在徐鹏话语中已经开始意识到,这不是一个逞匹夫之勇的行动,而是一个致命的政治正确问题。

    随着人数的增加,这次行动的氛围开始发生改变,你加入平叛小队,愿意拿起刀子上去杀人拼命,代表着你是大明的忠臣,代表你仇恨国贼,和谋逆的那群人划清界限,你甚至有可能通过杀掉你的同学建功立业。

    如果你不愿意加入,在这个教室里呆着,那么你是同情逆贼吗?或者说你和他们根本就是有关系?最少你也是不忠于大明的懦夫!

    这样的人绝不可能在事后独善其身的。所以无论这个行动多么病态,多么的丧失人伦天理,教室里的绝大多数同学为了自保,都已经在顷刻之间没有了人性。

    他们眼神空洞,呼吸急促,脸上显露出同样疯狂的神情,犹如厉鬼一般骇人。

    “张睿,你英国公家世代忠良,你不同去杀贼?”终于徐鹏,对着张睿吼来。张睿突然清醒过来,定睛一看,仍然坐在座位上的就只有寥寥三人了。

    他看向徐鹏,徐鹏的眼睛里没有那种凶狠的目光了,而是带着深深的劝慰。

    张睿别过眼睛,茫然的摇着头,咬着牙说道:“和我没有关系。”

    徐鹏面上一紧,有些着急的又说:“你知不知道...”

    “我不去!!!”张睿突然凄厉的大喊一声,打断了徐鹏要说的话。他的心已经碎了,他再也承受不了任何东西了。

    徐鹏看着他,暗叹了一下,一挥手对着周围的人凶狠的说:“我们走!”

    呼呼啦啦,二十多个人跟着徐鹏冲出了教室。刹那间,整个教室变得空荡荡,只剩下最后三个学员和监丞了。

    张睿僵在桌子边如石头一般,一旁老实的韩忠泪如雨下,哭得无法自持。还有一位学员呆坐在位置上,身子不住的颤抖。

    不一会,三人耳边传来了叫喊声、砍杀声和痛苦的哀嚎声,这些声音不绝于耳。那是他们的同学在杀他们的同学。

    突然,一根流矢从窗户外射入,扎在了一张空桌子上,韩忠吓的摔倒在地,张睿下意识的伸手去扶他,不想韩忠却双手一把揪住他的衣服。对着他怒吼道:

    “我们当中你和世子关系最好,你那么聪明,为什么没有阻止他?你他妈为什么眼睁睁看着他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摇晃着张睿的身体,向他渴求着解释和答案。他也是一个在心中一直仰慕世子的人。而张睿悲痛的回过一点神思,一股怒火和委屈突然涌上心头。

    他一把推开韩忠,冲他喊道:“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聪明!我他妈什么都不知道!”喊罢,他看见韩忠倒在地上哭,监丞仍缩在角落。外面的砍杀声依旧在继续。

    突然一声巨大的声响振聋发聩,窗户纸在一瞬间全破开了,连大地都剧烈的晃动了一阵,张睿几乎被这响动震倒,但是他没有。

    粉尘夹杂碎石糊了他一脸,但他仍然回头,强睁开眼睛,朝着响着刀剑声音的庭院外看去。

    他看见世子和徐鹏两拨人带着各自的同学、家丁,已经分成了两个阵地。左边是世子占领的神机库,右边是徐鹏所控制的逐虎殿的马厩。

    阵地的中间已经倒着二十多具尸体。世子朱充熙一派连着学员和家丁四五十人都已经都穿上了装备精良的盔甲,还动用了各种火器,刚刚那惊天动地的声响就是来自他们的虎尊炮。

    徐鹏一派人多,杂役卫兵加学生家丁一共一百余人,他们大多备了弓弩,控制了马匹。世子一方没有马匹,断然无法逃脱,而徐鹏当然不会让马给他们。

    两边没什么可说的,唯有拼死一搏了。

    张睿看向那被大炮轰的只剩下半个身体的同窗,看着中了箭,还在苦苦挣扎的朋友,看着两边昨天还一团和气,嬉笑打闹,今天却变成了狰狞如野兽模样的面庞。

    他的身体感到一阵阵巨大的恶心。他突然不想、不愿、也不能在这个学院里面再多呆一秒。他的脑子停止了思考,只是一股离开学院的念头,使他直直的向前,往大门走去。

    张睿迈步走在双方交火的中央,走在火力最危险的交汇处,所有的人都认出了他。世子叫喊着,阻挡着拿着火枪的人伤害张睿,那是他最亲密的朋友,他没有理由杀他。

    徐鹏一方也在他走过的地方纷纷放下了弓箭,他们或是为了洗脱嫌疑或是为了建功立业,若是误杀了英国公之子那就白拼命了。

    张睿就这样无意识的平静的穿越在这刀枪箭雨之中,时间仿佛放慢,道路似乎被这一景象拉长,那画面就好像张睿在点亮两边同学残存在内心里的最后一点人性。

    世子的眼睛死死的盯着这个人,他满脸鲜血,早已经丧失了往日慈悲的面庞,一身光鲜的衣服已经不见了原本的颜色。

    他看着他,关注着他每一个动作,注视着他每一个脚步,似乎冥冥中也期待着他回头望自己一眼,或是留下点什么。

    但是,张睿没有,他是失神的,他的内心已经被撕裂,他的神志已经消散了,他只是像梦游一般朝大门走去。

    直到这个人安然无恙的缓步走出了校门,也没有回头望他一眼,没有留给他任何一点讯息。看到他的身影消失,世子笑了,这是为了他的平安而开心,也是在自嘲自己荒诞的一生。

    不知道过了多久。

    一连串的爆炸声,将失神良久的张睿重新拉回现实。

    他突然发现自己居然已经走到了山脚。然而当他一回头却震惊了,山上的学校已经凭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漫天的火光和浓浓的烟雾。

    威武堂在这片火光和轰爆声中被夷为平地。

    张睿,颤抖的跪倒在地。

    ......

    二十天后,刑部、大理寺、督察院三司会审的大人们,不得不给出这个千古大案一个令人失望的充满谜团的结论。

    该结论如下:

    代王谋逆案。由于威武堂神机库存储的火器弹药数量巨大,在逆贼和学生及府兵的激斗中,被不明原因的状况引爆,导致整个别院焚烧殆尽。

    全院杂役、学生、教官和当时前去调查的六名东厂特务总计一百九十四人,事后仅生还七人,其中五人仍在救治恢复。

    根据生还学生徐鹏和张睿口供的交叉比对,结合事前东厂所掌握的证据材料可以推定。

    此事是由代王朱俊柄,利用世子在威武堂学习之便利,与其党羽子弟长期密信沟通,意图兵变谋反。

    已经查实的部分同党为平原伯福康、定鞑伯图塔木、墨山候齐彦武等人,其他涉事人员仅有口证,由于两位证人证词不一,各执一词,无法确定。

    另因威武堂已经焚烧殆尽,没有再发现新的证据。

    本案中明确涉案的相关人员,已经由锦衣卫、东厂人员全部抓获关押至刑部大牢,学院爆炸生还的徐鹏等人七人讨贼有功,逃跑学生张睿和代王世子关系据说很好,但未加入叛逆,以上人等听候陛下发落。

    孝宗皇帝的精神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他富国强兵的计划落空,白花花的几百万两银子被付之一炬,最喜爱的子侄竟然是结党谋逆的反贼,而且明朝也损失了大量的优秀世家子弟。

    他的身体本来就因为常年累月的工作而虚弱不堪,这一消息更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孝宗皇帝的心神破散了,他扬天长吼,久久不息。

    自己错了吗?从十几岁继位开始,他以自己信仰的圣贤之君为目标,不断努力。他待人宽厚、努力使自己成为道德高尚的君主,以德服人。

    他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真情,他相信自己创造的“弘治之治”是明朝子弟共同向往的盛世目标,但现实却狠狠的抽了他一顿耳光。

    人们没有感念他的恩德。

    他花钱创办的军事学院不仅没有培养出一个人才,还成了叛党滋生的温床。这简直是笑话,天大的笑话。孝宗皇帝气急攻心,一口鲜红的血喷涌而出。

    张皇后冲了过来,她紧紧抱住自己深爱的丈夫。她瘦弱的身躯为了保护这个男人而变得强大。太监在疾呼,宫女赶紧涌了过来为孝宗皇帝拭面。

    张皇后失声痛哭,她已经听不见周围的任何声音,只抱着孝宗皇帝苍白的头颅抚摸着他,在他耳边轻轻的说道:

    “陛下,您尽力了。”

    三天之后,孝宗皇帝旨意如下:明确涉案的代王及其同谋削爵为民,发配云南,子孙后代永不录用,其余疑党一概不再追查。

    参与讨逆的世家子弟,御赐谥号,父母官升一级。至于张睿,由内阁票拟决定处置方式,结案!

    这实在是一个过于宽大的处理方式。因为孝宗皇帝确实是一个善良的人,他的贤明不是装出来的,他本真如此。

    他明媚善良却卑贱的母亲冒着生命危险偷偷生下他,年幼的时候,他被许多穷苦的宫女太监们,冒着同样的生命危险,在皇宫里你一口饼,我一口粥的养大。

    在他秘密地躲在皇宫角落里成长的六年中,只要有一个知情人,心生一丝恶念,他就会被万贵妃杀死,即便天下之大也绝无他的葬身之地。

    然而这并没有发生,皇宫中卑贱而善良的心保护着他包裹着他,让他最终与皇帝父亲朱见深冒死相认。他是宪宗皇帝的儿子,也是天下善念之人的儿子。

    他因善念而生,最终也要以善念回馈天下人。

    由于左副都御史杨一清的同门师兄,内阁首辅李东阳力排众议,张睿最终仅被处以终生不得入仕的惩罚。

    不久之后明孝宗驾崩了,他执政十八年,时年仅三十六岁。

    他唯一的十五岁的调皮儿子朱厚照继位,国号正德。至此,明朝历史上著名的弘治中兴,以这样一种悲伤的方式画下了一个令人惋惜的句号。

    而至暗时刻才刚刚开始。

    祁威远

    正德十二年,四月天。毛乌素沙漠的风无法给人带来任何清凉,裹挟着沙子的风打在脸上就像是火堆升腾的热气一般,烤的人口干舌燥。

    祁威远在沙丘中奋力地前行,沙子无孔不入的灌进他的嘴、鼻孔、鞋袜中。他每走一步就要往下陷三分,上两步退一步,很是滑稽。即便如此祁威远也不敢绕行,他依着太阳的方位直行,生怕自己迷失了方向。

    若不是为了保家卫国,独闯大漠这如同自杀般的举动,老祁肯定是做不出来。无边无际的沙海中,他形影单只,一身飞鱼服被风暴撕扯着失去了平日的光鲜。

    沙漠里人就如同蚂蚁,如果倒下很快就会被滔天的黄沙掩埋的无影无踪。

    即便是对于军旅出身的祁威远,体能下降的也是飞快,他的身体已经差不多到达了极限,只能勉强支撑着往前走。估计另一个人也不会好过吧。

    祁威远认为自己要抓的人应该就在眼前了,毕竟大家都是人,都玩命的话差距应该不会很大。

    于是在风沙之中他费尽力气又坚持走了半个时辰,但当他回望不远处的巨大磐石时,一股无力和绝望涌上心头,压的祁威远喘不过气来,半个时辰他才走了约莫二里地!

    “张睿!你这混蛋不是聪明的很吗?再不想想招帮帮老子,老子就要没命了!”祁威远无力的在风沙漫天的沙漠中狂吼。

    锦衣卫北镇抚司五品千户,按说不应该单枪匹马的亲自抓人。但是事出紧急,细作杀了人,抢了云川卫宣大守军布防图,就在他面前夺马而逃。

    对于老祁这种自认为是纯爷们的汉子来说,这如何能忍得住。

    来不及叫人了,这位深受皇帝赏识,在锦衣卫里出了名的实干家,奋不顾身的独自追了出来。

    “张狐狸!你听见没!你是你们家最废的!”祁威远叫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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