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子时。

    浑身上下不知道断了几根骨头的狄琳，眼看着天穹殿就在下一个路口，却再无力气奔跑，喘着粗气倒在了翠华宫前。

    狄琳绝望地看着禁卫军朝她的方向前行，身后的翠华宫门却突然打开，一双手连拖带拽地将她拉了进去。

    “我得先去天穹殿发消息，否则沈晏清这时候进宫也会有危险……”

    听闻禁卫军已然走远，狄琳从贵妃榻上挣扎着要爬起来，却被方瑶镜抓着肩膀摁了回去。

    “以他的身手，没那么容易被捉住。”方瑶镜替狄琳脱下繁琐且束缚的舞衣，检查着她身上的伤势，“我明日就要启程去万驹了，今晚应该是你我此生最后一次相见了，你能陪陪我吗？”

    方瑶镜的眼神哀切，脆弱得仿佛随时会被风雨吹落的花朵，却奋力地抓紧着身下的枝丫，不甘就此凋零。

    “抱歉，我不能拿他的性命和大家的计划冒险！”

    面对这盈盈欲滴的目光，狄琳断裂的肋骨仿佛插进了肺部，叫她一呼一吸都带痛，却只能大局为重，残忍拒绝。

    方瑶镜的瞳孔不再反射出任何光芒，变得空洞而遥远，好像所有的期待都被抽离。但她却没有再阻止狄琳起身，只是指了指屏风后面：“箱子里有宫女的衣服，你换身行头再去吧！”

    闻言，狄琳郑重道了谢，便再不敢看对方眼睛地钻到屏风后。

    “你说，我若是客死他乡，下辈子会投胎到哪儿去呢？要是能投到像你的家乡那样自由快活无拘无束的地方就好了……还是说，哪怕我投胎转世，还是要困在这个不公的世界继续受人摆布？”

    在箱子里翻找的手一顿，狄琳惊异地望着屏风上的纤弱身影，以为方瑶镜起了轻生念头，忙出言打断。

    “想什么呢？明天我们一定会让皇帝收回成命取消和亲的！相信我，我们将来多得是机会彻夜畅谈！”

    狄琳嘴上承诺着她也没有十足把握的将来，又似乎为了弥补什么，摘下了脖子上的次声波发生器，从屏风上方递了出去，还仔细交代了用法。

    翻找了好一阵，狄琳才在这个堆满了奇珍异宝的陪嫁箱子里发现了一件宫女服饰，才抽取出来，却瞥见箱子底部整齐码着一排排烟花筒，愣在了原地。

    猜到屏风内为何突然沉默，方瑶镜适时出声打狄琳的不安：“你放心，明天康王用的依旧是那批受潮的弹药。”

    “那这些烟花筒里面的火药去哪儿了？”

    一连抽了几个烟花竹筒查看，内里皆是空空如也，狄琳心下疑惑仍未彻底消解，却见方瑶镜从容走进屏风内，现学现卖地抬手对狄琳吹了哨。

    “被我埋在天穹殿里了。”

    来不及问为什么，狄琳在剧痛昏厥之前，终于注意到她丢失已久的任务手环竟戴在了方瑶镜露出的小臂上。

    “快开门放我进去！天穹殿有危险！！有人要炸了天穹殿！”

    安泰门下，已然想起昨夜所发生一切的狄琳，心脏猛烈跳动，仿佛随时都要冲破她折寿大几年才愈合上的胸骨。

    “郡主以为我有那么傻？开门让后续的叛贼援军可乘之机吗？天穹殿当然有危险，不过是康王有危险罢了，叛贼此刻恐怕早已束手就擒了！你也乖乖受死吧！”

    城垛上的侍卫长嗤笑了一声，抽箭搭弓，要对着狄琳射去。

    “你也知道我是郡主，还肩负着和亲的之任，不经皇上裁决，你如何敢私自射杀？而且我手握康王造反的重要证据，你们不想押解着我去邀功吗？若我有任何异常举动，再动手也不迟！”

    为了增加可信度，狄琳把那封血书举过头顶，假装是康王造反罪证。威逼利诱之下，宫墙上不久放下了一张登云梯。

    生怕侍卫长反悔，狄琳忙顺着几乎垂直的陡梯往上蹬，期间因心慌意急而几度脚下打滑，差点没摔下去。

    “等等，我怎么觉着你有些眼熟？”就在狄琳即将翻上墙垛的前一刻，侍卫长举着火把，机警地打量着狄琳，“你不是郡主，你是昨夜御花园的女刺客！”

    肩头被重重一推，狄琳连人带梯便要从反方向摔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大手蓦然攥住了狄琳的手腕，与此同时身下的梯子也在城墙下摔得四分五裂。

    “抓紧我！我拉你上来！”

    宋荀的声音自狄琳头顶响起，令紧闭着双眼以为必死无疑的狄琳瞬间恢复了斗志。

    她差点就忘了，她可是自带debuff的女人，这种“跳崖不死，但是跳城楼必死”的狗血定律，对她并不起作用。

    一手紧握着宋荀，另一只手扒着砖缝，二人合力之下，狄琳终于安全登上了城楼。还没喘上口气，便见到城楼另一头涌来了更多的侍卫。

    “快走！我来断后！”

    宋荀当即将狄琳护在身后，从地上踢起一把大刀，迎了上去。而狄琳在此刻才发现宋荀满是血窟窿的后背，以及倒在她脚边被银针扎成刺猬的几名侍卫。

    “答应我，你别死了！”

    狄琳只来得及含泪喊出这一句，便刻不容缓地朝着岌岌可危的天穹殿狂奔而去。

    风擦过她的耳畔，不断回荡着血书上的内容，字字句句都化作刀剑在她心头劈砍。

    “你一定想不到你的镯子最终落到了我的手上，更想不到我发现了整个世界的玄机。原来这整个世界都是一出烂俗至极的话本，而我则是话本里洋相百出的丑角。

    我翻遍人物资料，一次次确认着那个写着‘恶毒女配’的角色。要不是后面跟着‘方瑶镜’这个名字，在看到这个人物爱男主不得，而疯狂报复男女主，坏事做尽，最后自食恶果时，我大概也会像普通看客一样，感叹此人罪有应得，死有余辜。

    可我从一开始就在你的提醒下主动放弃了沈晏清，与夏林蝉也算真心交好，分明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但似乎还是逃脱不了这个世界背后的那双翻云覆雨手，将我一把推回了原文嫁入万驹的原定结局。

    你知道当我看到最后‘嫁入万驹不足半年，老万驹王驾崩，呼延和继位，照祖制又嫁新王，每日遭其凌辱折磨，最终惨死’的两行轻描淡写的收尾时，是什么感觉吗？

    你知道当我发现这个世界毁了我的童年，杀死了我的父母，让我在最龌龊最肮脏的地方摸爬滚打，给我烙上仇恨痛苦与心机算计，就仅仅为了反衬男女主的品行高洁的时候，又是什么感觉吗？

    我那么努力地活着，到头来竟只是成为他人故事里的注脚，连死，都是烘托。我惨死在这个故事里，但旁人只记得男女主有情人终成眷属，结局圆满。

    与你相遇，到底是幸还是不幸？你用另一个世界的自由给了我虚假的希望，却眼睁睁看我一步步迈向深渊。

    说到底，你与这个世界一样，都视我如蝼蚁。而今夜，这只即将死亡的蝼蚁，要拉着这个世界同归于尽。”

    狄琳追风逐电地冲刺着，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抽离她体内的氧气，宫道两旁的景物在她的视线中模糊成一片，她的整个世界都被压缩成了一条通往天穹殿的直线。

    “瑶镜！”

    狄琳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带着一丝颤抖和无尽的焦急，慌乱地在满地呻吟的人群中搜寻着。

    目光最终定格在那个熟悉的身影上。

    她侧卧在鼓状舞台的上，一手举着油灯，一手托腮，眼底晦暗阴郁，在看到狄琳时，眸子才短暂地亮了亮：“你来啦！”

    透过破损的台面，狄琳看清了下方埋的一舞池的火药，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霍然攫住了她的心脏，她小心翼翼地向前迈步，尽量让自己的动作显得平和而缓慢。

    “瑶镜，你别冲动，把油灯放一边去好不好？”

    “我以前总爱穿一身白，以为那样就可以彰显我哪怕身处淤泥，依然高洁纯净。”仿佛没有听到狄琳的话，方瑶镜目光迷离地望着套在狄琳身上的白衣，声音中带着一丝自嘲，“现在想起来，更像是在吊唁我这悲惨的一生。不过，现在轮到你来吊唁我了。”

    “瑶镜，你听我说……”狄琳的声音柔和而坚定，她知道自己必须保持冷静，必须找到一种方法，去触动方瑶镜的心，“你不是喜欢我的家乡吗？我可以带你回去！”

    方瑶镜犹疑地站起来，抬眼望向狄琳：“真的吗？你能带我离开这里？”

    “当然了！在那里没人能强迫你做不喜欢的事，你不会再受谁的摆布，你能书写你自己命运的话本！来，把油灯给我。”

    狄琳一边劝诱，一边靠近，向对方伸出了手。

    目光随着火烛跃动，方瑶镜粲然一笑，径直把油灯递了过去。然而，在狄琳即将接过油灯的一刹那，方瑶镜的手突然松开。

    “少骗我了！你自己都回不去了！”

    方瑶镜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疯狂，一丝绝望。

    油灯从她的手中坠落，火光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然后——

    “轰——”

    天穹殿在一声巨响中轰然倒塌，成了一片燃烧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