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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门权宠
第228章 雪如浪(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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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德元年,三月。

    大周皇帝以北狄人迫害镇北王为名,正式宣布撕毁与北狄人的合约。宁静不到半年的拥雪关再次苏醒,这架庞大的战争机器以千里之外的云中为心脏,轰隆隆地运行起来。

    “大周开国初年,拥雪关外置十一个军屯,以便时时监视北狄人的动向。北征战乱,北狄人时不时南下劫掠,人口锐减,十一个军屯只剩下七个。”

    篝火烧得很旺,围坐在篝火边的每个人眼神都很明亮。辛翦拎着最便宜的烧刀子喝了一口,扫视周遭艳羡炽烈的眼神,露出一个习以为常的微笑。楚识夏默默地听着,抱着剑坐在角落里。

    “过了军屯,就是北狄十三部。”

    “白沙部不是已经覆灭了吗?”有人质疑。

    楚识夏看了一眼,那人是她在楚家的一位堂兄,楚明升。

    “早在北狄与大周和谈之前,尔丹声称草原人皆是长生天的子民,扶持白沙部可汗蹒跚学步的幼子称王,收拢白沙部的势力和人心。所以现在北狄仍然对外声称有十三部。”楚识夏淡淡地说。

    “白沙部一战,青年男子皆战死,活下来的不过是老弱妇孺和不及马背高的奴隶。尔丹要收拢人心不假,但十三部名存实亡而已。”楚明升傲然回答。

    “北狄人身体强健,男子十五岁就能上战场。白沙部一战已经是祥符五年的事了,五年过去,就算种的是把稻谷也能割个五六茬,何况是养兵?”楚识夏懒洋洋的,不欲和他争辩,摆摆手道,“尔丹只是扶持一个有名无实的可汗,名利双收,他不会亏。”

    “好了。”辛翦制止了这场争吵,说,“明日卯时动身前往废弃军屯,延误军机者军法处置。”

    一干人等齐声应是。

    辛翦拍拍屁股走了,楚识夏接着坐在篝火边,抱着剑小憩。程垣坐在她身后不远处拉伸筋骨,沉舟闭着双眼、单手扶着剑坐在她身侧,形成一个拱卫的姿势。

    “楚识夏,你不好好在云中待着嫁人,跑到拥雪关干什么?”楚明升走到楚识夏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们家这一脉还真是想把阕北方方面面都捏在自己手里啊!”

    楚识夏没反应,沉舟按着剑先站起来,被楚识夏抓着手拖回地上稳稳当当地坐下。

    “一。”楚识夏吐出一口气,说。

    “什么一,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楚明升皱着眉,不知轻重地伸手去推楚识夏的肩膀,“我好歹也算是你兄长,你就这个态度跟我说话?”

    “二。”楚识夏机械地吐出第二个字。

    “你是不是傻了?”楚明升伸手去拍楚识夏脸,挖苦道,“姓楚的人那么多,你只把楚明彦当哥哥,我们都知道。怎么,楚明彦死了,楚明修管不住你?”

    “三。”

    楚识夏猛地擒住楚明升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弹跳起来,同时拽着他的手往下掼。楚明升不设防,结结实实地脸着地。楚识夏背对着楚明升站立,伸手掸掸身上的灰尘。恼羞成怒的楚明升大吼一声,拔剑冲向楚识夏的后背。

    楚识夏头也不回,侧身闪过,抓着他的胳膊整个将人抡出去,砸在篝火堆里。篝火堆四下溃散,激得火边看热闹的人往外一跳。楚明升的拥趸连忙扑灭他身上的火,对楚识夏怒目而视。

    沉舟拔剑插在地上,冷冷地扫视逼过来的人。程垣也带着一干羽林卫站在楚识夏背后。

    双方一时间剑拔弩张。

    “我以为你要和我讨论兵法,原来你要和我讨教投胎。”楚识夏拍拍手,无所谓道,“怎么,你很想生在我们这一脉?你现在去奈何桥上走一遭,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你!”

    人群之外响起了掌声。

    楚识夏望过去,是一个与他们年纪相仿的少女。那少女穿着黑金色的甲胄,干练利落,额上束着一条一指宽的金带子。

    云中楚氏旁支的孩子,比楚识夏早两年进拥雪关,她当叫一声堂姐。

    楚明缨。

    “打得不错。”楚明缨抛给楚识夏一个果子。

    “打赏卖艺的,应该赏给猴子。”楚识夏没有丝毫停顿地将果子砸进楚明升怀里。

    “说话真歹毒。”楚明缨挑眉。

    ——

    翌日,卯时。

    “将军,你是故意的吧?”

    辛翦正在亲自整理鞍马,忽然被楚识夏和沉舟一左一右地夹住。辛翦亲自带领的这支队伍不过五百人,塞了三个云中楚氏的子弟,其中一个还是嫡系的大小姐。但辛翦一视同仁似的,该练练该骂骂,半点优待也没有,反而比别人更狠。

    “什么故意的?”辛翦装傻。

    “昨天晚上你明明可以陈词总结一番,化干戈为玉帛。你早就知道楚明升是个一根筋的愣货,还放着他跟我吵。你不会就想看我跟他打起来吧?”楚识夏眯眯眼。

    “坏。”沉舟意简言赅地评价。

    “太坏了你。”楚识夏摇头。

    “拥雪关拿军功说话,世家贵族的孩子,出生就比别人高一等,哪有不被排挤的。”辛翦不以为意,“你二哥当时也没少在军营里打架。再说了,你又不是打不赢。”

    “那我还得谢谢将军给我这个机会,把楚明升打服气咯?”

    “不客气。”辛翦谦逊道,又说,“晋王殿下,你别那么看着我,我瘆得慌。虽然你是皇亲国戚,但拥雪关军法大于国法,和上司斗殴是触犯军法的,你知道么?”

    沉舟默默地收回目光。

    “刻薄。”楚识夏数落辛翦,拉着沉舟走开了。

    辛翦大获全胜,欢快地哼着小曲,习惯性地摘下马鞍上的酒壶灌了一口。下一刻,辛翦猛地将嘴里咸得发齁的酒喷了出来。

    “我的酒!楚识夏!”

    ——

    对关外军屯的考察风平浪静地过去。

    拥雪关要备战,一方面要加强对已有军屯的建设,另一方面要重新启用废弃的军屯。除去军队驻扎外,还要考虑军屯自身的情况,对比开垦新的军屯和恢复废弃军屯的成本。

    拥雪关的军费是一笔天文数字。

    “废弃的四个军屯,三泉堡、鳌屯、西沙屯、磐石堡,后面三个都是因为土地贫瘠难以耕种,军士无以为继,所以废弃了。唯一一个能用的,只有三泉村。”

    楚识夏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她记得这个地方。

    玉珠的故乡,被北狄人屠村的三泉村就在三泉堡附近。三泉堡因附近有三口清泉而得名,算不上富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也因此成为北狄人烧杀掳掠的目标。

    “但三泉堡是最靠北的。”辛翦没有察觉楚识夏的异常,指着地图说,“后方的三个军屯全部废弃,距离使用中的军屯又有一段距离,这并不安全。”

    如果北狄人突袭三泉堡,后方很难立刻收到讯息支援,而等后方发现敌情,为时已晚。

    “王爷的意思是,三泉村的地理位置值得冒险,后方军屯可以依靠关内补给。”叶谦一锤定音。

    辛翦无所谓地摊开手,说:“给钱的是大爷,既然将军这么说,那就这么办吧。只不过在这之前还得再去三泉堡一趟。”

    辛翦看着楚识夏,楚识夏无奈地点点头,“我去。”

    “王爷还送来一个人,协助这次对三泉堡的查探。”叶谦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门外走进来一个人,她像是一道浓黑的影子,逆着微弱的阳光摘下风帽。卸去繁复的珠钗,轻薄精致的衣裙,她也有一张英气勃发的脸,像是阳光下漫山遍野的黄色雏菊。

    “大小姐。”玉珠对着楚识夏笑笑。

    ——

    “送她回去。”

    “这是王爷的命令。”

    “玉珠是三泉村的遗孤,她离开那里多少年了?派她去有什么用?”楚识夏怒而摔了一个瓷碗,几乎跳将起来,“楚明修送她来干什么?”

    叶谦平静地看着楚识夏,说:“大小姐,你可能搞错了一件事。玉珠是三泉村的遗孤,但她也是鹰眼卫的斥候。她的名字落的不是奴籍,是军籍。”

    楚识夏猛地哽住。

    “你可以拒绝玉珠参加这次侦查,但理由只能是她不合适,而不是因为她与你情谊匪浅。”叶谦说,“更何况,这是她自己的意思。”

    楚识夏离开叶谦的营帐,深深地从肺里挤出一口空气来。沉舟在营帐外等她,见她出来便用手揉她的脸颊。沉舟的手很暖,宽厚粗糙,像是猫的舌头。

    “你脸色好难看。”沉舟说,“玉珠在等我们吃饭。”

    拥雪关的粮草由关后运来,将领们与军士同吃同住,每日都是掺了苞米碎的米饭和腌菜,有时候是腌制的肉干。玉珠从云中来,带着做工模样都很精细的点心和蜜饯,还有一整只用油纸包起来的烧鸡。

    “军中不比王府,大小姐吃不惯吧?王爷在家吃饭也只是对付几口,还要念叨大小姐不懂得照顾自己。”玉珠在桌边布置碗筷,抬头忙碌地看楚识夏一眼,絮絮叨叨地说,“大小姐好像瘦了一些。”

    “玉珠,为什么和二哥说要来拥雪关?”楚识夏站在门口,像是一根石柱,语气坚硬地问。

    “程卫长忠心耿耿,但终究是男子,不比我细心。”玉珠避重就轻地说,“我想守着大小姐。”

    楚识夏头疼欲裂。

    前世楚识夏来拥雪关,只带了沉舟一个人,玉珠留在云中。可是自从她代替楚明修进入帝都的那一天开始,一切都开始改变。楚识夏不知道玉珠的到来是好是坏。

    “大小姐放心吧,我每年都会抽出两个月‘探亲’不是么?其实我是回了拥雪关。”玉珠冲楚识夏笑笑,“每年我都去祭扫我的父母,我对那边很熟悉。”

    “我也不是什么弱女子,大小姐不是知道么?”

    ——

    夜深人静。

    楚识夏站在林立的架子间整理卷宗和地图。

    拥雪关的地图储存丰富仅次于镇北王府,包括水文、山脉、村落的分布。为免火烛之灾,拥雪关内大大小小的建筑多用石头堆砌,连此处的架子也不例外。

    身后忽然出现一道呼吸声。

    楚识夏深吸一口气,转头对突然出现的人说:“你下次能不要这么静悄悄地走到我背后吗?我要是没反应过来,捅你一剑怎么办?”

    沉舟从阴影里走出来,说:“可以。”

    楚识夏好笑地掐了一下他的脸,转头到灯盏前坐下。

    “明天就要出发去三泉堡了,你不睡觉么?”沉舟问。

    “睡不着。”楚识夏把灯火拨亮一些,漫不经心地翻着地图说。

    “辛将军和我说,玉珠本来姓虞,以前叫虞竹。”沉舟毫无预兆地开口,说,“她五岁的时候,北狄人偷袭三泉村,把整个村子的人都杀了。驻扎在三泉堡的二哥赶到的时候,只剩下她活着。”

    “我知道。”楚识夏的心脏有一丝酸楚。

    “辛将军还说,二哥是在一口井里发现她的。”沉舟说,“玉珠抱着她没满月的妹妹躲在枯井里,天气太冷,她的妹妹被冻死了。玉珠和北狄人有血海深仇,如今和约破裂,她比谁都想杀了北狄人。她不是为了你来的,你别多想。”

    “阕北四州,谁家和北狄人没有仇?”楚识夏叹气,道,“我就是觉得,要开战了,死的人会越来越多,心里不安而已。”

    沉舟没接话,他对死亡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等打赢了北狄人,你想做什么?”楚识夏随口问。

    沉舟望着黑漆漆的屋顶,说:“洛霜衣说,她看上了云中的一间院子,院子里有一处花圃,种着郁郁葱葱的雪时菊,深秋的时候开起来,像是霜覆银抹。她已经在学着煮茶,虽然总是咬不好盏,但想必不会比学‘截脉手’更难。”

    楚识夏安安静静地听。

    “洛南山说,他没什么地方想去,问你可不可以在军队里混一个斥候的位置,管吃管住就好。还有洛瞳,她年纪太小,不急着想去路,现在每天在王府里撵鸡。二哥说,实在不行,就留她在王府养猫。”

    沉舟说着说着,唇边忍不住浮起一丝笑意。

    于是楚识夏也笑了起来。

    “我问的是你,你想做什么?”楚识夏说。

    “我想研制出灼心的解药,”沉舟低着头,大半张脸都掩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让九幽司彻底消失在江湖上。再也不会有孩子像我一样,被训练成杀人的机器。”

    楚识夏认真地思索片刻,说:“我觉得你可以拜托兖州谈家的谈小姐,她够倔,也很大胆。也许她能做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成就。”

    沉舟点头。

    “那你要不要和我成亲?”楚识夏突如其来地问。

    沉舟身体一震,转头看着楚识夏,眼睛亮闪闪的。

    “大哥给我们写了婚书。”

    楚识夏慢条斯理地说:“三年守孝,北狄决战过去以后,你要不要和我成亲?我略有几分薄产,大富大贵不敢说,养活你没有问题;论长相,虽不是倾国倾城,也算是五官端正;人品更不必说,我一定会一辈子对你好。”

    楚识夏抓着沉舟的手,语气慵懒惬意,掌心却紧张得渗出一层热汗。她手上不知何时拿了一串钥匙,沉甸甸的钥匙用一个银环扣在一起。楚识夏慢慢地把银环往他的手指上套,像是在给他逃跑的余地。

    “这是我在云中的私宅。”楚识夏望着沉舟湖水般的眼睛,心弦绷紧了问,“晋王殿下,你愿不愿意和我成亲?”

    “不是晋王。”沉舟拧眉,“要重新问。”

    楚识夏险些打个磕绊,一字一顿地问:“沉舟,你愿不愿意和我成亲?”

    沉舟抓着楚识夏的手,将那枚银环套到底,握住钥匙,认真地回答:“我愿意。”

    「沉舟的台词我琢磨了半天,最后决定采取最朴素的,符合他呆呆的人设(我们舟舟就是呆呆的,偶尔发狠的家主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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