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离天城的东北角有着一座奇怪的府邸，说它奇怪，是因为府邸从外观到内饰，从园林修剪到房间布置都极尽奢华，皆采用最上等的木材石料，装饰在房内的字画随便拿一个出来也都是价值千金的古董。然而在这府邸之内，人气却少得可怜，除了府邸的主人之外，就只有一个婢女和一个伙计。

    婢女是个刚刚过了十四岁生日的少女，工作忙碌，除了要照顾主子的日常生活起居，还要洗衣做饭，打扫房间。好在这偌大的府邸只有寥寥几个房间需要打扫，除了主人的房间之外，只需要再保证几间客房的整洁即可，要不然，这有四分之一个皇宫大小的府邸，让她一个小婢女来打扫，就是把她累死了也扫不完啊。

    而这府邸不常有人来往，打扫的几间客房大多也用不到，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后，婢女也就乐得清闲，和其他豪门世家院中的婢女丫鬟相比，还是这里要更快活儿一些，平日没活了可以养养花逗逗鸟，再从那每月积攒的相当富余的工钱中拿出一些去帝都大街上买些好看的胭脂水粉，这对婢女来说已是理想得不能再理想的生活了。

    除此之外的，便是婢女的白日大梦了。因为那性子孤高清冷的老爷对谁都没有好脸色，唯独对她会时不时露出几分宠溺的笑容，这让婢女一度认为自己有机会做了老爷的偏房。哪怕二人有着悬殊的年龄差距，可婢女一想到老爷那尊贵的身份地位，以及那即使到了中年都英姿不减，甚至还多了几分让少女沦陷的成熟气息的俊美容貌，便觉得这一切似乎都不是问题。

    然而，当婢女看到她那位老爷将皇帝赐婚的十几位美女都拒绝退回的时候，她的幻想也随之破灭了。到了现在，少女已没有了那不切实际的想法，与主子的感情除了主仆之外，更像是父女之情。

    至于婢女之外的那位伙计，便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了。他的工作也并不轻松，府邸的采购是他负责，老爷的爱马也是他在喂养，若是老爷不骑马改做马车，自然也是他来充当车夫。

    可以说，婢女负责府邸之内的事，而伙计则负责府邸之外的事。

    然而此时此刻，婢女伙计，二人都一同站在府邸庭院的一棵老槐树下，并且显得如临大敌。院子内如死一般寂静，只有落子的声音清晰可闻。

    好歹是住在帝都，见过大世面的婢女伙计此刻都是身子紧绷，实在是因为他们要服侍的这位客人的身份也尊贵到了不亚于他们主子的程度。

    棋盘两旁，一个是武官之极，离天帝国的第一位大将军，东方纵横。另一个则是文臣之首，离天帝国当朝宰辅，陈道京。

    两人落子如飞，东方纵横落子声音较轻，陈道京落子声音较重，两种声音相互交织，形成微妙平衡。

    然而不久之后，这股平衡便随着东方纵横的再度一子被打破，即便是不懂围棋的婢女和伙计，看着已经不剩几处空白地方的棋盘，以及渐渐凝重的气氛，也明白自己的主子即将获得胜利。

    终于，在陈道京一次执拗的长考之后，这位离天帝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品文臣发出爽朗笑声，投子认负。

    “东方将军，你的棋力，恐怕天下再无敌手。”

    东方纵横耐心地收拾棋盘，摇头笑道：“围棋是野狐禅，玩物罢了，不足为道，让陈宰辅见笑了。小玲，给陈宰辅沏茶，这是上好的金桂茗，刚刚摘来的新茶，陈宰辅可要好好尝尝。”

    婢女小玲听到主子的呼唤才勉强运动起僵直的身子，小心翼翼地为身边这位尊贵的客人沏茶。

    陈道京倒显得洒脱，完全没有身为当朝宰辅的肃穆，他看着小玲熟练的沏茶手法，轻捋胡须，微笑说道：“嗯……怪不得东方将军只问陛下要了一个婢女，一个伙计，这两位可都机灵得很啊。尤其是这小姑娘，我瞧瞧，好像与东方将军您那已经故去的女儿有几分相似吧。我起初还有些纳闷，东方将军拒绝了陛下御赐的那么多美女，偏要把这个小丫头带进府内是为何故。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陈道京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目光如炬。

    东方纵横神色不改，看了一眼小玲，又道：“之前没注意，经过陈宰辅那么一说，确实有几分相似。没想到陈宰辅还知道我女儿的长相，这可让我有些吃惊。”

    陈道京的语气没有缓和，沉声道：“东方将军的事情我们总是调查过的，帝国那么大，眼线众多，想要知道你女儿的相貌还是不难。只可惜，随着你叛出海心城，这可怜的孩子也同她的母亲一起以身殉志。好在昨天陛下答应了出兵，东方将军您抛妻弃女，一番努力，总算也没有白费。”

    话题略显沉重，小玲的手也在不知不觉间慢了下来，她惊愕地看着东方纵横，眼中尽是复杂神色。东方纵横仍旧是那样从容，他用温柔语气让婢女伙计退了下去，随后自己亲自为陈道京沏茶。

    “我来到朝廷时早已说过，千海盛世下，任由海心城和一众江湖势力发展下去，他们早晚会拥有与朝廷一战的资本。到时候朝廷与江湖之争，免不了一番腥风血雨，又是民不聊生。我不想看到那样的局面，并且心中坚定认为只有离天朝廷才能治理好这天下，若将天下交给江湖武夫治理，世人再无出路，因此才投效朝廷，并且积极推动朝廷对江湖的攻势。如今终于有所成效，莲心和柔儿也当是含笑九泉了。曾经我对她们有愧，现在，我对她们无愧，因为我东方纵横为的是天下人。”

    “好，说得好。”陈道京鼓掌呼道，又举起手中茶盏，恭敬道，“今次我陈道京以茶代酒，敬东方将军天下为公。”

    半杯茶水饮完，陈道京叹了一声好茶，随后又将目光移到了空空的棋盘之上。这位将入耳顺之年的离天宰辅搓揉着他那黑白两色兼有，相互交织的头发，额上与眉上的皱纹挤在一处，眼中却射出洞彻人心的清明。

    “我们之间看得见的棋盘胜负已分。那么东方将军，你心中那盘看不见的棋，又下到了哪一步了呢？”

    东方纵横的眉角显出一丝轻微的颤动，只是不知道这细微的神情变化是否被陈道京所捕捉到。

    东方纵横仍然保持着始终如一的微笑，问道：“陈宰辅，您看到了什么？”

    陈道京摇摇头：“老头子我老了，老眼昏花了，如今这朝堂之上许多事已经看不真切了，甚至连陛下的心思也看不懂，猜不透了。我有许多事情，知道的不如东方将军你多，譬如三皇子殿下带兵回来的那一日，皇宫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带兵出城，出动了那么多军队，又去了哪里，我一概不知。事后虽然有说法，却也像是搪塞，耐人寻味。皇宫中有明显的几处破损，这都是明眼人儿能看见的，也不让人询问。这件事被掩盖和封锁的很好，由于那天帝都宵禁，几乎没什么人知道。这是陛下的意思，我们这些只会笔头工夫，参几本奏章的书生既然无权知道，也不会自讨苦吃地去一探究竟。”

    “只是，我大致能够感觉到，陛下的态度转变与这件事情有关。这件事情带给了陛下很大的危机感，才让陛下决定肃清江湖。随之而来的结果便是沉寂了快要千年之久的离天军队终于又开始声名大噪，一众武将也在朝堂之上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东方将军，你作为武官之首，帝国大将军，我想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你与此事有所牵连。”

    东方纵横举起茶盏，轻抿一口，又轻轻放下，举手投足，儒雅至极，随后笑道：“三皇子神祯黎明十年前就被放逐北域极寒之地，而我七年前才到离天城。我与那位三皇子素昧平生，一句话不曾说过，如何控制他带兵返回。”

    陈道京不依不饶，显得老辣至极，再道：“聪明人和聪明人之间即使不用说话，也会有一份默契。”

    听到此处，东方纵横才哑然失笑，抬头道：“陈宰辅，你这可有些强词夺理了。”

    “是有些强词夺理。”陈道京并未否认自己的失态，或者说，他志不在此。他仍旧目光深邃，注视着东方纵横，注视着眼前这个自打他来到离天城起，自己就一刻不曾放下戒心的“江湖人”。

    “东方将军，我老了，眼睛不行了，可越是这种时候，其他感官就会变得灵敏，比如我的鼻子就很灵，我能闻到朝堂的异动。朝廷此次向江湖发兵，外患不足惧，更多的是内忧，是离天帝国千年以来文武不和的顽疾。”

    东方纵横默默点头，又附和道：“是，自千年以前天下大一统，之后又少有叛乱，离天帝国的武将就逐渐式微，七个离天上将军被除名了四个，最后的三个也在上一次三皇子引起的动乱中被除名。可以说，本来武官们在这离天朝廷已经没有立足之地，地位估计只比陛下身边的那些个宦官好一些。可偏偏这时候陛下发兵，又到了需要他们的时候。获得了陛下的重用，一众武官的地位随之水涨船高，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都想出一口恶气，因此朝堂免不了一番动荡。不过陈宰辅您大可宽心，只要有我东方纵横在一天，我就会协调好这些可能出现的纷争。”

    “既然东方将军深明大义，我就放心了。此次前来，为的也是与将军讨论此事。如今离天铁骑刚刚离开帝都，我们早一些意识到之后可能出现的问题，便是多为陛下担一分忧啊。”陈道京终于卸下紧绷的神色，露出笑容。

    未等东方纵横回复，陈道京便缓缓起身，行告别礼节，东方纵横见状也无挽留之意，而是唤来小玲，让其领着陈道京出门。

    当陈道京跨过庭院小门上的石阶，分别居于离天帝国文武之首的二人竟又再度抬头，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

    一眼之后，陈道京从容离去，但心中所思所感，却有着与神情截然相反的焦躁——

    如今朝廷的文武关系已经失衡，如浸满了桐油的柴薪，一触即燃。

    东方纵横，你会是引燃这一切的那把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