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第四十五区已经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

    从宏观整体上看，联邦总局对供给所进行了全面彻查整改，联邦总局内部割裂的势力逐渐收拢，以钱薇为首的派系掌控了联邦总局内部绝对的话语权和实权。

    再单从局部上看，第四十五区迎来了雪中送炭般的强而有力的支援，原先岌岌可危的防守计划被注入了一剂强心剂，虽然艰难但曙光在即。

    姜灵昭甚至觉得在她完成第四十五区的墙外支援任务之后，她在这个世界的使命就将达成。

    所有的一切都在欣欣向荣着，最艰难险阻的道路已经跨越，未来所迎接的只会是坦途一片。

    许多人都是这么想的。但不包括姜灵昭。

    不对劲。

    从这一开始，姜灵昭就隐约感觉到不对劲。

    说完全没有阻碍，这倒也不是，恰恰相反得是，这一路上可谓是有着层层阻碍，每前进一步都得跨越一层阻碍。

    遇到的困难都顺利地被一一扫除，该修补的漏洞都顺利地被一一填补。

    每一环节都顺利地推进着，所有的所有都肉眼可见地“好”起来了。

    可，问题是为什么会如此顺利？

    在一切“尘埃落定”时，那些强行压下的疑虑终究是会破土而出。

    而所有的不对劲正是来源于此。

    一帆风顺是好事，但乘风驶于海浪时又怎会是如履平地一般平稳？巨大的浪花高高叠加卷起，水舌时刻都在试图吞没妄图驾驭它的船只。

    终点是既定的，但这行驶的过程却是不可能完全受控的，每一环节都可能遇见难以跨越的困境。

    高挂起的船帆或许会因水舌的舌尖而湿漉，甚至残破，木制的船身或许会不堪巨浪的拍打而破裂，乃至沉没。

    处在海浪上的每一秒都是危险的，饶是众人齐心协力，智囊团齐齐上阵，不可控的因素始终是占据着上风，海浪与船只之间的博弈是持续且长久，不断穿越狂卷的水舌们才能驶向终点。

    船只的桨板可能破裂，船帆可能割裂，船体的每一处都可能面临着支离破碎，为了维持船只的平稳，船只上的人员可能跌撞，可能流血，甚至可能丧命于高涨的水舌之中。

    钱薇的手段是雷厉风行的，而雷厉风行的领导者往往更有可能遇见棘手的境况，但她没有，她不曾遇见什么过于棘手的境况，就像是贪吃蛇游戏中的那条所向披靡的大蛇，她的每一步指令都是在向前吞噬为自己的力量。

    然而钱薇过于顺利的“收复之路”也只是这一切不对劲的来源之一。

    姜灵昭对这个世界最初的认知是从第二十二区展开的，中上程度的发达与极端的落后并行，能生存但不适宜人类的正常生存是姜灵昭对这个世界的第一印象，而这大概是秩序尚未真正建立完全的后遗症。

    在姜灵昭来到第四十五区后，她进一步地完善了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这是一个不允许正常人类存活的世界。

    人性被压抑到了极致，没有自由，更没有自我，只要能活下去，在第四十五区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虽然在第二十二区，人命也不太值钱，但在第四十五区，人命之珍贵甚至不如一支免费的营养液。

    秩序的紊乱、错杂、淡化既是果也是因。

    联邦总局一直以来对秩序的把控可以说是糟糕透顶，从放任第二十三区至第四十五区不归属联邦法规管辖开始，联邦总局就早已失去了对秩序的把控权。

    起初，这或许只是为了庞大的联邦做出的割舍，但在之后的漫长时光中，这种割舍逐步地演变为了傲慢。

    傲慢地站在制高顶上，远处的烈火在熊熊燃烧，却被当做是天边晚霞的一抹艳红。

    一股强烈的虚无感时常将姜灵昭笼罩其中，促使着她不断回溯她最初从第二十二区逐步走到今天的时间线。

    嚣张跋扈的几人为了争夺她尚未奄奄一息的身体而大打出手，为了她和姜星盈能够活下来不被找麻烦，于是，她选择离开了那间破旧的租赁房。

    为了不仅仅是活下去，恰好，破晓计划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她没有理由不去参加破晓计划，系统任务也刚好与破晓计划息息相关。

    再之后，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从破晓计划脱颖而出，聂承贤是其中必须扫除的障碍之一。

    因为破晓计划，钱薇看见了她，断层第一的成绩也让她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支援第四十五区领军人。

    钱薇对她的期望是能够活着回到中心区，但姜灵昭知道这并不是她对她真正的期望。

    钱薇并不想要她能活着回到中心区。

    要说，她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在那天告别之际，钱薇对着她说这话时是抽着烟的。

    西淮很少跟她谈及钱薇的事情，但关于抽烟一事，姜灵昭从西淮那儿听说了不少，比如犯了烟瘾了时候，钱薇会非常之暴躁，再比如钱薇抽烟时说的话不可信。

    姜灵昭还记得钱薇抽着烟对着她说告别时的场景，其言语是恳切甚至带有深深眷恋的，但她透过烟雾看向她的眼睛却始终是冰冷淡漠的。

    如果说钱薇的这一举动只是让姜灵昭心生猜测，那么西淮的举动就是坐实了她的猜测。

    西淮为她们这些支援第四十五区的人员装备了超乎想象的武装设备以及在临近出发前为她们预留了与家人通讯交流的一个小时的时间。

    时间多么宝贵，在临近出发前的一个小时的含金量是不言而喻的，西淮作为总部署，他不可能不知道这点，他选择这么做就一定是有他的理由。

    因为他知道她们不可能再活着回来了。

    破晓计划是“猎人们”为了捕捉猎物而精心设置的诱饵。

    不同于一般猎人的行径，他们并不对猎物茹毛饮血，而是选择驯化这些野性凶猛的猎物为己用。

    但猎物终究只是猎物，即使被驯化为用的猎物也只是猎物，在价值殆尽之际，“猎人们”将会毫不犹豫地举起猎枪。

    猎人傲慢的本质从未改变，也从不会轻易改变。

    无论是钱薇和明敬，归根究底他们的目的从不是为这个世界建立更完好的秩序制度，他们着眼的从来都只是处于金字塔顶端的阶层，明敬是，钱薇...亦然也是。

    谎言，从来到这个世界起，姜灵昭就已经深陷其中，似幻似真，无数次向前迈进的步伐所踩踏的其实是一戳即破的泡沫。

    这世上最复杂的事物是人性本身，以邪恶赋予美好之名，以美好掩饰邪恶之举。

    以为是新生，殊不知这才是真正毁灭的开始。

    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一个更糟糕的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