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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积非成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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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时分,洛阳城头响起了闷雷,随之而来的,便是瓢泼不绝的雨,如跳珠般落在青石阶上,发出激荡声响,伴着轰隆天鼓声,大有几分雷霆万钧之势。
这样的雨夜里,千家万户皆已闭门熄火,积善坊临淄王府的书房却仍亮着灯,李隆基坐在书案前,翻阅着一本的发黄的卷宗,嗣直受重伤这几日,他衣不解带守在榻旁,眉间满是倦意,眼神却仍十足清朗。不知存放了多少年,文档上的字迹已有些模糊,但“长寿二年腊月丁卯日鸿胪寺别馆案记”,与记档人一栏上的“狄仁杰”三个大字却是格外清晰。
侍奉李隆基的年轻宦官名高力士,捧上一盏茶盅,轻声道:“殿下,才烹的白茶,润肺明目,配了些澄粉水团,殿下晚上都没怎么进餐,眼下应当腹饿了,且尝一尝罢。”
李隆基缓缓放下了书卷,拿起茶盏,却半晌没有送到口边。
高力士看出他的心思,关切道:“最近常见殿下拿出当年的记档翻看,可是又有什么新线索了?”
这话头终于令李隆基开了尊口,他叹了又叹,似乎怎么也吐不尽心头的烦闷:“当年的案中人甫一现身,便卷入了神都苑的案子,如今已是被满城通缉的对象,本王如何能不忧心。”
高力士似是十分能与李隆基共情,亦叹了口气道:“殿下的母妃遇害时,奴尚在岭南,未有亲历,可也忍不住扼腕叹息。只是奴忍不住多一句嘴:当年这幕后主使何其狡猾,就连狄公都未能确定真凶。薛将军那小女儿才几岁,纵便她真是李淳风转世,难道还能比狄公更神不成?”
李隆基沉吟半晌:“本王不是不知至柔少不更事,大理寺或许有比她更擅查案的官员,但母妃遇害的案子,只能交与信得过的人。父王曾做过皇帝,如今一心修身养性,本王与几位兄弟位势尴尬,不想多生事端令父王为难。可若不查明我母妃被何人构陷,本王……”
说话间,李隆基听得府门外似有武侯叫嚷着拿贼声,正纳闷之际,有守卫来报称:“殿下,方才武侯登门,说有凶徒持械于南市附近,袭击了薛将军的小女儿,武侯一路追踪,贼人至我积善坊门后便消失无踪了,让我等一定要格外小心潜藏的凶徒,特来禀明殿下。”
李隆基闻听此言霍地起身,眉头紧拧如虬:“薛家小女儿如何了?”
“应无性命之忧。”
李隆基这方松了口气,道一声:“本王知晓了。”?待侍卫下去后,高力士忧心地望着李隆基:“殿下,先是那案中人,又是瑶池奉,奴实在是担心,这幕后主使,难道是冲着殿下来的?”
李隆基露出一抹玩世不恭的笑,目光却陡然犀利起来:“装模作样了许多年,若真有人能看穿本王的心思,我倒是想好好与他较量较量。不过比起个人安危而言,本王更担心辽东的情况。今日便有军报传来,称安东都护府日前突遭契丹叛军来袭,目前双方正在交战,胜负尚未分明。这个节骨眼上薛将军被莫名奇妙卷入悬案,已是万分不利,若是至柔再有意外,在前线带兵的樊夫人和薛家三兄弟如何能安心抗敌?且去叫公孙雪来,传本王之命,让她护佑至柔去罢。”
灵龟阁后小院卧房内,薛至柔人在昏迷中,神思却一分也未懈怠,时而下潜下凝碧池,调查那小女官被何人所害;时而与父亲争辩,表示绝不肯回营州;最后竟是与父母同处塞北营地,下一瞬便会有敌军冲锋侵入,急得她猛地坐起喊道:“敌袭!是敌袭!”
唐之婉正坐在胡凳上,手里还端着半碗汤药,她自小是祖父的掌上明珠,从来没有照顾过人,此时早已昏然欲睡,听到薛至柔大喊大叫,吓得一屁股从凳子上跌落,腿股摔得生疼,碗盏也摔作两半,但她还是忍痛撑着腰站起,关切问道:“你醒了?胸口可还疼吗”
薛至柔渐渐回过神,看着昏暗油灯照应的正是自己的卧房,才稍稍安心下来,感觉到胸胁传来隐隐痛意,不由得用手捂住心口道:“疼疼疼……”
“郎中说你挨了一记窝心脚,索性未伤及脏腑,眼下武侯正满城搜捕那行凶之人……话说回来,此一次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了罢,你要如何谢我?”
“如何谢你?这若换作旁人,我一定怀疑是与贼人串通一致来害我的,否则怎的就那般巧,被你带着武侯救下了?”薛至柔存了心逗唐之婉,见她果然着了道,小脸儿怄得通红,方转言道,“不过啊,我们唐二娘子自然做不了这样的事,唐二娘子与至柔肝胆相照,今后亦当同心同德,至柔在此谢过了。”
说罢,薛至柔深深一揖,又牵连到胸口痛处,又是一阵“哎呦”不止。
唐之婉“嘁”的一声,一脸不屑,却还是悉心扶着薛至柔躺好:“对了,郎中说你虽没有明显外伤,但挨的那一脚着实不轻,最好卧床休养几日,暂且别去管什么案子之类的了。明日一早,大理寺会派人来询问你遇袭的具体情况。”
“也不知是何等的仇恨,令那刺客对我下那般毒手。”薛至柔回想起来,仍觉得肉跳心惊,“或许与北冥鱼的案子有勾连,这两日定要闭好门扉,我们……”
“你快好好休息吧,这些事不需你劳心。我祖父派了哨岗守在院子外,临淄王派来的漂亮阿姊守在院里,凭他是什么人物,也别想来这里造次。”
“临淄王?派来了何人?”薛至柔一头雾水。
“临淄王听说你遇袭后十分担心,为防贼人再度偷袭你,便派了他的女影卫来与我们同住,说是终究比男侍卫更便宜。你可不知道,那姑娘可真是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若是她不说,我真看不出她是个影卫……”说话间,一阵叩门声传来,唐之婉笑道,“定是这位阿姊听到说话声了,稍候我去开门。”
唐之婉碎步跑上前开了门,带来雨后的点点凉意与清新气息,薛至柔撑着身子定睛一看,来人年纪与她们相仿,只是与薛至柔、唐之婉这些毛丫头的稚嫩娇俏不同,透着一股成年女性的极致妩媚,身姿曼妙,容颜绝艳,步态轻盈,有如四月天蒙蒙雾雨间傲然绽放的洛阳牡丹。再看面容,果然是个难得一见的佳人,只是神情冰冷,不苟言笑,不知是影卫做派,还是生性如此,更显得她冷艳至极。
这美人儿走至榻前,对看呆了的薛至柔一叉手,垂眸道:“奴婢公孙雪,临淄王府舞姬兼殿下贴身影卫,见过瑶池奉。”
她的声音亦是冷冷的,却也清润澄澈,好似夏夜里的一缕凉风。薛至柔颔首致意,试探问道:“前年元夜,可是姐姐在临淄王府夜宴上舞剑?”
“正是。奴婢有印象,当时瑶池奉亦在场。”
难怪薛至柔总觉得这公孙雪如此眼熟,彼时佳节,宾主尽欢之际,她在铸台池畔一舞,一轮圆月浩渺当空,她的剑气如霜,冷冽飒爽,不知迷了多少人心窍。那薛崇简为表示忠贞,甚至自捂双眼,对薛至柔展现不近女色。可薛至柔自己看美人且看不够,根本没心思去看他出什么洋相,没想到时隔两年,临淄王竟将她派来保护自己。
薛至柔捂着胸胁,十足激动道:“公孙姐姐功夫了得,有你在,我便安心了。”
“谁人不知令堂樊夫人才是我大唐一等一的剑术高手,奴婢只是班门弄斧。不过瑶池奉放心,既然临淄王命奴婢保护瑶池奉,奴婢定当肝脑涂地。”
“实在是有劳姐姐了,亦要感谢殿下一番心意。今日不便,改日我定当登门致谢。”
公孙雪再是避身一礼,又道:“对了,殿下还交待奴婢转告瑶池奉:圣人已允准殿下所求。”
李隆基所说定是在神都苑作法之事,薛至柔暗暗雀跃,心想终于可以开始查案,有了公孙雪的守护,又喝下唐之婉找什么野郎中抓的迷魂汤药,她很快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日上三竿,薛至柔听到唐之婉的说话声从院中隐隐传来:“不会吧?你们大理寺也太重视此事了,袭击案也要你这五品寺正来问?”
薛至柔撑身坐起,还未吱声,坐在胡凳上的公孙雪便醒了过来,上前扶着薛至柔下了榻,两人行至窗前,公孙雪将支摘窗稍稍抬起一点,只见来人竟是剑斫锋。
薛至柔亦感觉诧异,略略收拾后,在公孙雪的搀扶下出了房门。
剑斫锋上下一打量薛至柔,神色十分肃然:“抱歉,我方才听唐掌柜说起你昨夜遇刺之事,稍后应当会有主簿来向你垂问。”
原来剑斫锋不是来问昨夜之事,薛至柔诧异更甚,心想他不是来寻自己,多半是来找唐之婉的,便冲唐之婉飞了两眼,调笑意味十足:“那剑寺正与唐掌柜慢聊,我继续回去躺着了。”
“稍等,”剑斫锋仍是那副铁面无私的模样,对薛至柔的打趣视若无睹,“不瞒瑶池奉,昨夜有人于通利坊遇害,正好是瑶池奉昨夜途径之地,时辰也对的上。死者被一支画笔贯穿左眼,当场毙命。可那人身手极好,并未遗留下任何物证,听闻瑶池奉昨夜亦遭遇险情,剑某特来相问:瑶池奉可看到凶徒的模样,是否有线索能提供与剑某?”
“以笔贯穿左眼?你确信是笔,而非什么毛笔形状的短剑飞刀吗?”
“确信。”剑斫锋十分坚定,“并且,是一支叶兰笔。”
“叶兰笔?”唐之婉接口道,“不是那吓人俏郎君孙道玄所用的笔吗?毛尖细,却能画出疏阔兰草,飘逸裙带,故而得名。难道说,此一次杀人的还是孙道玄?北冥鱼的案子尚未终结,他就又作下新的案子了?”
“昨夜袭击我的人从福善坊一直跟着我,个子也与我相当。除此之外,别无其他。但我曾与孙道玄有一面之缘,若是他不会缩骨功,便不会是昨晚那人。”
“原来如此,剑某在此谢过。”剑斫锋说着,目光又转向唐之婉,“拜托唐掌柜之事,劳烦留心。剑某先行一步,告辞。”
说罢,剑斫锋起身便走,三两步便出了小院。唐之婉亦往她的丹华轩去,准备开门做生意。
公孙雪见四下无人,开口问道:“瑶池奉常与那大理寺正来往吗?”
“剑斫锋?那骚包我可高攀不上,若非因为我父亲被关在三品院,我又被卷入了神都苑的案子,本不会与他有交集。”薛至柔本不过是随口答,见公孙雪神色严肃,亦不由正了神色,“可是有何不妥吗?”
公孙雪从怀中摸出一封烫金密封的树皮色信封,递给了薛至柔。薛至柔打开封戳,摸出一张信笺,只见其上写着:敌军已至营门外,营中亦有内鬼,万望小心。李三郎亲笔。
薛至柔明白,李隆基是在暗示她大理寺有内鬼,她不知晓李隆基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但她知道,李隆基在外不过一纨绔郡王,终日便是打马球,吃喝玩乐,实则极为可靠,只觉得后背发凉:“若非殿下肯为我们留神,薛家一门只怕还不知为何人所害,岂不是皆要做了糊涂鬼!”
“奴婢此番来之前,殿下曾特意命奴婢转达:北冥鱼一案,眼下虽尚未牵连到殿下,但殿下身为特使,亦被卷在案中,与薛家荣辱与共。如今安乐公主强势,殿下身份特殊,明面上不好出头,但暗里能做的,一定会为薛家筹谋。瑶池奉若有事寻殿下,亦不必前往王府,以免人多眼杂,诸多不便,可直接交付与奴婢,奴婢定当立即报知殿下。”
“可姐姐若频繁来往于此处与王府间,岂不会太惹眼?”
公孙雪似是不屑用语言解释,转身吹了个呼哨,片刻后,竟有一只极为美丽的鹰鸟不知打何处飞来,盘旋于顶,嘲哳两声后徐徐落在了院中的石井上。
“洛阳城里怎会有海东青呢?”薛至柔在辽东见过此鸟,它身小体健,能飞极高,羽色纯白,兼有一双玉爪,异常的神俊。
“殿下任潞州别驾时所得,一直跟了殿下多年,已有灵性。平素里靠它,便可以足不出户向殿下传递消息。”
公孙雪说着,一伸手,那海东青便站在了她的手臂上,薛至柔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公孙雪手腕上带了个软织金丝的护腕,精巧非凡,看起来十分眼熟,好似李隆基也有一只,两个应当是一对。
薛至柔看得目瞪口呆,正不知如何接话,公孙雪又道:“瑶池奉受伤未愈,且让奴婢扶你回房歇息罢。”
连躺了三四日,薛至柔终于躺不下去了,也不管胸口伤尚未好,便拿着公文去了大理寺,讨要了两份卷宗。一份是所有与孙道玄有来往的人物名单,另一份则是事发当晚神都苑众人行踪行事记档。这二者皆是大理寺各位官员根据上百份笔录整理而来,异常珍视,起初自然是不肯给。但薛至柔“奉旨驱邪”,一说既然孙道玄是邪祟化身,这些与他有来往之人难免也会沾染邪祟,须“除恶务尽”;二说神都苑各处尚有各类邪祟存在,驱除它们的方法也各不相同,故而这些去过神都苑的人不知会在何处沾染何种邪祟,行踪务求详尽,否则驱邪轻则前功尽弃,重则适得其反。除此外,薛至柔还冲大理寺卿念了一大堆现编的歪理,把那老头彻底说懵了。剑斫峰得知此事,明知她要拿来查案,却也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看薛至柔拿走了两份卷宗。
薛至柔来不及回灵龟阁,找了个避人处便开始翻看。先是那行事记档,但见上面每页的开头都写着一个人名,随后便是“某时某刻位在神都苑某处作甚”的流水账。
然而薛至柔便是能从这流水账中看出端倪来,她早已将神都苑的平面图镌刻在脑中,结合着这流水账,神都苑仿佛一张棋盘,而这些往来之人尽皆化作棋盘上的棋子,随着时辰的变更在这棋盘上运作起来。
最早来到神都苑的当属安乐公主与驸马武延秀一行,孙道玄受安乐公主邀请亦在其列。薛崇简同她所说的孙道玄画蟾蜍讥讽安乐公主之事,应当就发生在此时。随后,陆续有人为围观北冥鱼来到神都苑,除孙道玄外的所有人都集中在神都苑前院附近,薛至柔与太平公主和父亲对话亦发生在此时。围观仪式尚未结束,她便离开了。
到此为止,万事无虞,但接下来的种种便触及到薛至柔未曾经历的情景,她不得不令大脑全速运转,来再现所有人的轨迹:
首先是太平公主、临淄王李隆基、安乐公主与武驸马等一行。这些皇亲国戚们仪式结束后自是聚成一堆,在凝碧池旁的重玄楼上开宴,其间众人除去出恭,都没有离开过重玄楼,且出恭离开都没有超过一炷香的时间。如此短的时间想要往返山海苑行凶作案自然是不可能的。那日钟绍京带着自己与剑斫峰只走了单程,且花了一炷香的时间。
其次是钟绍京,仪式结束后,他带北冥鱼去了山海苑,将其交给了那名被杀的女官后,便折返至重玄楼,其后便与众人一处。有没有可能钟绍京监守自盗呢?薛至柔思忖片刻,摇了摇头。即便有这种可能,钟绍京方把北冥鱼交给那宫人便将其杀害抛尸,放北冥鱼入湖,随后装作无事发生一般回到重玄楼,可要如何解释凝碧池当夜一直风平浪静?第二天一早,她来给嗣直祈福时北冥鱼才跃出水面袭击李隆基父子,显然其入湖的时间不会太早。
所有人当中,唯有孙道玄一人,自始至终待在湖对岸山海苑内的亭台里,给苑中各种飞禽走兽作画,身旁亦没有人作陪。看了那日钟绍京的出入记录,薛至柔本以为定能找出其他人同样具有作案的可能,未料依照大理寺的笔录推演一番,竟仍是只有孙道玄有作案的可能。难道真的是孙道玄冒天下之大不韪,在这皇宫之内天子脚下犯下杀人夺命的罪行?
如今随着自己愈发深入调查,孙道玄的嫌疑非但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重,薛至柔带着疑问,翻开了那另一份卷宗,便是与孙道玄近日有过来往之人。
果然,孙道玄倒是与她一样,接触的人很杂,上至王公贵族下至三教九流,无一不有。旁的皆没什么,只是看到叶法善的名字赫然在列,令薛至柔颇感意外。案发后她曾问过叶法善,那老头可是斩钉截铁表示自己与孙道玄未曾谋面的。
带着诸般疑惑,薛至柔驰马赶往行立坊的凌空观。身为两京最大的皇家道观,凌空观几乎占了大半个坊,余下不过三两家小户人家,售卖些供香供果,聊以糊口。
马上就快到宵禁时分,薛至柔匆匆拾级而上,恰好遇到剑斫锋与几名大理寺官员走出门来,薛至柔不理会他们投来的眼光,径直入了观去。不出意外,叶法善应当正在静室整理道经,薛至柔便赶向后院。
才拐过回廊,敞开门坐在案几处的叶法善便看到了她,笑着招呼道:“我们的‘捧心西子’来了,身上的伤如何了?”
看来叶法善也知晓她挨了窝心脚的事,还这般开玩笑。薛至柔翻了个白眼,回道:“且死不了……方才大理寺的人怎的来了?”
叶法善与薛至柔四目相对,因为年事过高,他眼皮微耷,眼珠亦已混沌,目光却仍明澈,有种洞悉世事之感:“至柔丫头,你可也是要来问贫道,是否见过那孙道玄?”
薛至柔亦不避讳,诚然道:“从大理寺得到的名单,孙道玄月前曾数度来此拜访,师兄也数次与他见面,可那日至柔问起,师兄为何却说与他不相识?”
叶法善哈哈笑了起来,捋着近乎全白的胡须道:“是啊,那孩子确实常来,也曾与贫道谈经论道,只是他说自己名叫‘鬼手’,从未提起过什么‘孙道玄’啊。方才剑寺正已来问过,记录在案,至柔丫头若是不信,找他一问便知。”
“‘鬼手’?这厮到也真是不嫌晦气,怎的不叫‘鬼头’啊?”薛至柔一脸不屑,又问道,“北冥鱼的案子出了以后,那小鬼头还来寻过师兄吗?”
“不曾,那通缉令贴得四面坊皆是,贫道彼时才知晓他便是孙道玄,如何还敢再与他有来往。”
薛至柔颔首道:“师兄说得对,不管那厮到底是不是北冥鱼案的嫌犯,不是什么好人是真的,且要交待门房对此人多加提防。”
叶法善连连称是,又与薛至柔闲话了片刻,有小道士唤他往前院看账,薛至柔便与他做了别。今日时辰已晚,薛至柔便打算暂时不回灵龟阁,而是住在女寮中,此刻她叫嚷着腹饿要去庖厨讨一口饭食,实则在凌空观探查。
今年初父母将她转至鸿胪寺,实际授课地就是在这凌空观,但她过于贪玩,除了来寻叶法善外,鲜少踏足,以至于对此处颇为不熟悉。
已近子时,盛夏夜星光璀璨,薛至柔站在灯火阑珊处,看着暗夜下的凌空观,只觉自己被一股强大的不确定感裹挟,不单是因为陌生的环境,更多则是因为叶法善本人。
方才叶法善言辞中对事端的避忌,全然不似他本人的做派。薛至柔十足惶惑,又不知该如何相问。但既打定了追查到底的决心,便不能被情绪左右,薛至柔四处看罢,转身回了后院。
这小院成“回”字形,在叶法善静室的两侧直角方向皆是厢房,供来此小住的求道信众短居。薛至柔随手敲开东侧的一间房,略做寒暄后,单刀直入问道:“敢问阁下来几日了?这几天入夜后,可曾见过叶师兄房门上映照出人影?”
那人略思忖了下,回道:“三天前便来了。这几日入夜的确有看到叶大师在房中执笔伏案的影子,像是在抄写经书什么的。”
道谢过后,薛至柔复来至叶法善房间西侧,敲开房门,又问了同样的问题。
“的确看到叶大师房中有人影映到门上,像是在翻看经书”,便是薛至柔得到的答案。
薛至柔长舒了一口气,含笑道谢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看来或许是自己多心了,这两人的证词,至少可以说明,叶法善房间晚上的确只有他一个人在,否则任凭他房间四面皆是纸糊的拉门,若有旁人藏在他房间内,怎可能唯有一个人影?
至于那老道的异常,想来应是吓着了,得亏他天天吹什么“仕宦五朝”、“见多识广”。想到这里,薛至柔忍不住笑了起来,决计不再纠结于叶法善与孙道玄的往来之事,开始思索白日得到的新线索,只可惜想到头昏脑涨,仍无法想出除孙道玄作案外还有什么别的可能。
又累又困间,她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直至半夜,有个异样的想法从脑中钻出:
等等,真的只有一个人影吗?
薛至柔睡梦中猛然惊醒,浑身盗汗,一股难以名状的焦灼感蔓延在她肺腑之间。尽管方才她已认定叶法善没有窝藏孙道玄,脑海中却仍浮着一丝疑惑,这疑惑在睡梦中不断生根发芽,竟在不知不觉间得出了新的猜测,令她不由得挣扎醒来。
证据如此明显,她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发觉,还以为是自己多心了,何其愚蠢。薛至柔再不能等,穿上绣金女道袍,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门,摸黑朝叶法善房间方向走去。
及至近前,她立即缓了脚步,只见叶法善的房间果然还亮着烛灯,到了验证自己新的猜测的时候,薛至柔不觉紧张起来,轻手轻脚来到了叶法善房间东侧,看到确有一个人影映在门上,似在伏案看书。薛至柔又踮脚迅速绕到了房间西侧,只见西侧房门上,同样映着一个伏案的人影。
此情此景令薛至柔亲眼证实了猜测,一时间惊诧、茫然、不解等诸般情绪涌上心头,她尚想不清该如何是好之际,便见走廊尽头不知哪里来的火光射入,并伴随着外院愈发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走水了!快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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