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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顾
第 93 章 李太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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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巨大的火把将飞霜殿外照得纤毫毕现,霍小仙在神策军的簇拥下,站在殿外广场上,他看着殿内,眼中闪着狠戾的光,右手拇指不停摩挲着腰侧的剑柄。

    其华从窗边退回来,看着床榻上仍然昏迷未醒的顾云臻,恍然道:“原来云臻是以身入局。”

    “不错。”花无间道,“这小子知道,纵然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甘泉宫,也不一定能拿到证据,更何况只要惊动了霍小仙,就是一场不死不休的血战。所以他布下了引蛇出洞之策,霍小仙以为他是来拿罪证的,诱他入死地,同时匆匆将赃物和账册转移。殊不知,宋怀素宋先生已从汝南郡王那里请来了漕军,在必经之路上等着他们。”

    其华凝望着顾云臻,轻声道:“经历了这么多,他比以前成熟了许多。”

    花无间懒懒地道:“可惜还是棋差一着。他没有算到,各路帅府的世子们在这中间掺和了一脚,更未料到,李惟成那个纨绔子,从背后给了他致命的一刀。”

    “那现在怎么办?”

    “这局棋,卷进来这么多人,早已不是我能做主的了,就交给他自己决断吧。”花无间懒洋洋地道,“此次风波因他而起,也由他来结束。是悄悄压下此事、你好我好大家好,还是不惜身死,也要捅到御前,搅起天下大乱,都由他说了算。”

    其华急道:“可他是个宁死也不愿意放弃和妥协的人!”

    花无间缓缓向其华踱来:“在下没记错的话,你可是他的婶娘,你就这么了解他?倒也是,你这般舍命相救,可真是世间难得的知己了。只不过他到现在还不知道真相,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

    其华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有一瞬间的茫然和无力。

    披荆斩棘,一路奔跑,她已记不太清楚在杏林春雨中的承诺,唯一感觉到的,只有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浓浓疲倦。

    云臻已经彻底成长起来,而自己也终于找到了老侯爷留下来的人。一切似乎很圆满,正如她和紫英说过的,她终于可以放下一切,江湖之大,何处不能为家?

    可偏偏……

    一想起折不器,其华内心便是一阵绞痛。

    其华转头看向顾云臻,轻声道:“就如你所说,交给他自己决断吧。只别告诉他,我是谁。”

    她再深深地看了顾云臻一眼,转入屏风后。

    ****

    通明的火把下,霍小仙眼睛眯着缝儿,冷冷地看着飞霜殿。

    就在他腰侧大拇指摩挲剑柄的动作越来越快,神策军情绪也越来越紧张之时,殿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一名锦衣公子风度翩翩地走了出来,他向着霍小仙微躬施礼,嘻嘻一笑:“霍公有礼了。”

    霍小仙大拇指动作一顿,冷冷道:“阁下何人?”

    锦衣公子笑道:“在下无名之辈,霍公肯定没听过在下的名头,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霍公先前还欲荡平所有闯入甘泉宫的人,现在却愿意在这飞霜殿外相候,那就证明,宋先生已经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霍小仙颊边肌肉微微抽搐:“你以为,你今晚能走出这甘泉宫吗?”

    花无间耸了耸肩:“这就得看我家公子要如何决断了。”

    霍小仙怒:“你——”

    花无间却又忽然一肃面容:“霍公,请。”

    霍小仙冷着脸思忖了片刻,挥了挥手,神策军齐齐退后,但仍远远地包围着飞霜殿。霍小仙掸了掸衣袍,缓步迈入殿门。殿中,顾云臻在屏风前负手而立,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来。

    霍小仙眼中杀机一闪而逝,他慢慢地在案几前坐下,看着虽然有些虚弱、但努力从容坐下的顾云臻,白净如玉的面庞慢慢地露出一丝笑意:“霍某曾问过苏相,如何看待令叔侄。”

    顾云臻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苏相说,纪阳侯年少之时有些轻狂,但接任帅职后,让人刮目相看,冷静沉着、坚毅隐忍不逊于其兄,长袖善舞、杀伐决断、凶狠毒辣犹有胜之。至于小纪阳侯——”霍小仙拖长声音,轻轻地嗤笑了一下。

    顾云臻听出这声嗤笑里包含的轻蔑之意,却没有少年人通常有的窘恼和愤懑,只是很认真地看着霍小仙,道:“此事与我小叔叔无关。”

    霍小仙目光在顾云臻脸上打了个转,慢条斯理地道:“你对顾侯倒是一片赤子之心。就是不知道顾侯对你,是不是也如此。”

    顾云臻眉头不可察觉地皱了一下,似是要反驳,却又忍住。

    霍小仙哈哈一笑:“当时,霍某告诉苏相,顾侯虽然厉害,可他懂得做官的规矩,什么时候妥协,如何权衡利弊,他心中一清二楚。而顾小侯爷嘛……”他笑了笑,感慨道,“言犹在耳,今夜之事,果然应验了我的判断。”

    霍小仙眼底闪过锐利的光,俯近身子,紧盯着顾云臻:“小侯爷,事已至此,咱们也不必再转弯抹角,今夜之事,你打算如何了局?”

    顾云臻沉默地端坐着,唇角紧抿,垂目盯着身前案几,就像一尊铁铸的人,许久都没有开口说话。

    ****

    天将破晓前,一驾驴车打破沉寂,长驱直入地驶到了甘泉宫前。那是一头棕色毛驴,拖着一驾破旧的板车,“得、得、得”,直驶向行宫前的坊楼。

    此时甘泉宫前戒备森严,空气沉闷得仿佛就要暴裂开来。灯火通明下,乌鸦鸦的一片军士,听得驴车轱辘而来的声音,都不自禁地投去注视的目光。不过片刻,惊呼声、议论声响成一片。

    “太师!”

    “是太师乘坐的驴车!”

    然而驴车上空空如也,并不见那位曾只手擎天、力挽狂澜,令多路叛军、各方藩帅无比忌惮和敬畏的李太师。驴车在宫门前缓缓停住,一名青衣仆人跳下车,向将领出示一块令符后,那将领顿时满面惶急地引着这青衣仆人直奔飞霜殿。

    此时殿内的巨大红烛即将全部燃尽,于烛下对坐的霍小仙和顾云臻同时转头,看见青衣仆人,顾云臻未能认出他来,霍小仙却是一怔,复又惊骇地站起来。

    吊儿郎当倚着柱子的花无间,也惊疑满面地站直了身躯。

    青衣仆人打了个躬,道:“真人遣我来见大总管。”

    霍小仙听得“真人”二字,只觉分外刺耳,便如同那位宽袍羽冠、嬉笑怒骂的人又站在了他面前,令他既敬且畏。他淡淡颔首道:“不必多礼。”

    顾云臻听得“真人”二字,悚然一惊,醒悟过来,眼前这人,竟是早已隐居在长宁道观、不问朝政的李太师的仆从。只是从今春开始,朝中便传出李太师病重不起的消息,在这个关键时刻,他的仆从怎么会出现在甘泉宫?

    顾云臻连忙看向花无间,他醒来后,便不再见那位两度救了自己的少女,这位又自称是父亲留下来襄助自己的,且霍小仙重兵在外,他纵是满肚子疑问,也只能先压下来,但这一刻,又不由自主地向他投去征询的目光。

    花无间冲他微微摇头。

    青衣仆人又向顾云臻行礼,道:“小侯爷有礼了。”

    顾云臻忙道:“不敢。”

    青衣仆人又看向霍小仙,道:“真人说,今日有吉时良辰,他将历劫飞升。但既然是历劫,必有大难。真人请霍大总管行个方便,放顾小侯爷往长宁观一行,他想借小侯爷的至纯至阳之气,退一退劫煞。”

    这番不伦不类、匪夷所思的话一出,满室皆寂。霍大总管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顾云臻却是心中一动。

    今夜之事,竟然惊动了李太师。

    而李太师纵是病重,对朝野之间发生的事情仍然了如指掌。

    忽明忽暗的烛火照映下,霍大总管一咬牙,道:“既然太师有命,小仙自当奉从。”

    ****

    长宁观在京都以西十余里的桃花坞,顾云臻到达观外时,已是晨光大盛。

    长宁观的西侧有一石屋,上书“清源室”三个大字。此时,清源室外跪满了一地的羽衣童子,皆神色悲戚、低声饮泣。

    顾云臻怀着无比敬畏、又无比伤怀的心情走进石室,两名垂髫小童将道床前的纱幔拉开,行礼退了出去,并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太师……”

    顾云臻跪在道床前,凝望着床上那位双目深凹、面色灰暗的老人,眼神一黯。榻上这人,曾辅佐三代帝王,平定多场叛乱,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厦之将倾。可现在,他再也握不动运筹帷幄的笔、提不起挥斥方遒的剑。腐臭靡乱的大端朝,也将永远失去平衡各方力量的中流砥柱。

    李太师睁开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喘息道:“我还是你刚出生的时候……见过你……你长得很像你父亲……”

    顾云臻胸口一酸:“太师。”

    李太师呵呵笑了笑:“没想到,会是你来送我最后一程……”他伸出枯瘦如柴的右手,紧攥住顾云臻的手腕,“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我找你来,是为了什么……”

    顾云臻轻声道:“太师,请您告诉晚辈,晚辈应该怎么做?”

    他微垂着头,低低道:“小叔叔总是教导我,要权衡利弊、顾全大局,可我想不通,他们结党营私、倒卖军粮,吸食着民脂民膏,令朝廷千疮百孔,社稷摇摇欲坠,我们要顾全的大局,就是这样的大局吗?”

    李太师却没有回答顾云臻的问题,他深邃的眸光穿过窗户,投向远处的山峦,轻声道:“长庆二年,陛下巡狩延州,突厥骑兵勾结横山三十六寨之一的琵琶川,借流沙河南下,欲突袭行宫。”

    顾云臻未料太师忽然讲起了这段往事,他抬起头,嘴唇方动了动,李太师却好像知道他想说什么似的,睿智的眼神怜爱地看着他,顾云臻心中所有的辛酸不平之意在这一瞬间,忽然平息了下去。

    李太师喘息道:“突厥之乱平息后,我秘密前往横山,和你父亲……一起上了琵琶川……”

    顾云臻心弦一颤,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三月初十,获报,轻服赶至琵琶川,斯时尸骨腐烂,臭逸十余里,白荻河血色蜿蜒,引无数蝇虫。吾以方巾掩住口鼻方能上山,所见所闻实为人间地狱。

    李太师在时急时缓的喘息声中念出来的这话语,让顾云臻心中的寒意从脚底直透到了天灵骨。

    “人间地狱,人间地狱啊!”

    李太师喃喃道:“我和你父亲……都知道此事别有隐情,琵琶川数万人都是冤死的……可是当时,横山三十六寨有一大半和石家勾结,更何况还有杀良冒功、手握重兵的顾六两兄弟……他们若是反了,西凉人打进来,延州行宫首当其冲。陛下……陛下就连暂时安身立命的地方都没有了。帝驾若是再迁,天下的心就会散掉,而正与叛军鏖战的太子和三十万将士,他们又当何去何从?因为七王叛乱而苦难深重的黎民百姓,他们又将是什么样的命运?孩子,你告诉我,当时,如果你是你父亲,或者是我,又该如何抉择?”

    顾云臻面色微白地听着,放在身侧的手,不知何时已紧紧地攥着。然而他不知道自己要握紧什么,眼中一片茫然。

    李太师凝望着顾云臻,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轻叹道:“孩子,有的时候,放弃和妥协,反而是一种坚持啊。”

    顾云臻喃喃地重复:“放弃和妥协,反而是一种坚持……”

    李太师慢慢阖上眼睛,轻声说出最后一句话:“问问你的心,为了什么而坚持……又因何而放弃……”

    “当……当……当……”

    清罄声响彻整个桃花坞。

    顾云臻慢慢地走出凉亭,与蜂拥而来的道士们擦肩而过。到得山脚,大雾已经散了。他穿过桃林,勒马回望,只见观外的大树下,一只白鹤正在晨阳中翩然起舞,仿佛要追随着它的主人,登仙而去。

    山间密林中,神策军将士也都悄悄地放下了手中的兵刃。他们单膝跪于地上,向石室中的那位老人行大端军人最庄重的礼仪。

    ****

    京都被阴霾笼罩多日之后,终于迎来了一个丽阳高照的大晴天。

    午后时分,城外离亭前的官道上响起了一阵鸾铃声,十余骑自西而来,蹄铁踏起一线灰尘。田野间郊游的士子举目细看,从衣着和仪制上辨认出,这是固州节度使府的大公子田璘祭祖归来。

    田璘神态轻松,只眼底隐隐约约的青印透露出他过去这几夜的不眠不休。眼见京都在望,他正想快马驶过离亭,忽瞥见离亭中翘足而坐的人,忙翻鞍下马。

    他步入离亭,迎上李惟成讥诮的眼神,苦笑一声。

    李惟成仰头喝下一盏酒,猛地抓起石几上的酒壶和杯盏,一股脑地往田璘身上掷过去。田璘狼狈地东躲西闪,叫道:“我错了!我错了!”

    李惟成上前踹了他一脚,恨声道:“没用的东西!”

    田璘连声告饶,陪着笑道:“是,是我没用。”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是是是,是我想错了。”

    李惟成再踹了他两脚,这才泄了心头怒火。田璘得他一番饱揍,反而彻底放松下来。他上前搂住李惟安的肩膀,笑道:“走,去春风阁,好好洗一洗晦气……”

    李惟成却将他的手扒拉下来,道:“你先随我去一个地方。”

    田璘满腹疑窦,随着李惟成折往西边,走出几里路,他恍然察觉前方是长宁观所在的桃花坞,恰逢一阵急风吹过,掀起李惟成的锦袍。锦袍之下,一根素带随风而舞。

    田璘手中一紧,身下骏马厉声长嘶,铁蹄在土道上踏出一道深深的印痕。他呆呆地望着远处的长宁观山门,眼中露出悲伤之意。

    “太师……”

    李惟成讥讽地一笑:“你以为还有谁能说服顾云臻那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犟小子?”

    田璘回想曾受李太师教诲的少年岁月,心中五味杂陈,他抹了把脸,闷闷道:“你答应了他什么?”

    李惟成微微摇了摇头。

    田璘猛地转头看向他。

    李惟成淡淡道:“他什么也没有说,只当着霍大总管的面,烧掉了所有账册,霍大总管则主动答应,以后不再碰军粮,宋先生也并无异议,此事就这么了结。”

    田璘听得呆住了:“就这么了结了?”

    李惟成怒道:“你还想怎样?玉石俱焚,两败俱伤,天下大乱?”

    田璘悻悻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觉得,这件事,不怎么像那小子的个性。”

    李惟成叹道:“可能人是会变的吧,那小子……”他心中忽然涌起一阵烦躁,胡乱挥了挥手,“所以,我们欠了顾云臻一个天大的人情,以后的事,你看着办吧。”

    田璘急道:“那若是将来他与定昭反目成仇,我们又当帮谁?”

    “我不知道,你别问我!”李惟成一挥马鞭,当先驰向长宁观,遥遥丢下一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田璘呆了片刻,也只得抽马赶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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