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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旧曾谙
第 4 章 提灯寻梦忆时昔 花间霜露沾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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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月。冬日。因着天气极佳的缘由,冬日太阳还算暖人心的。一大早,刘知府就命了人在六国饭店张灯结彩,“赛诗会”大大的额匾被高高挂起,好不气派。这里要说一下,六国饭店是整个燕城最豪华的饭店,集娱乐商务一身,不止是燕城的大佬,就连外省乃至北国许多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都会光顾,或商谈,或吃喝。六国饭店是燕城在解放战争后的第三年建起来的,因为当时燕城还是满景萧条,所以六国饭店作为唯一的龙头也就拥有了得天独厚的优势,燕城发达了,它也跟着沾了光,据说老板还是这知府大人的小舅子,不过这就无从考证了,毕竟寻常百姓家哪里有机会接触这些隐晦的幕后高官呢。

    比赛地点是头三个月就定好的,参赛的人多,且身份地位又参差不齐,为了不得罪其中一些有身份的人,知府就把场地设在了六国饭店,这样既不失了身份,又保齐了面子。大约九点时分,所有参赛的人皆已陆陆续续地抵达了,六国饭店的胡经理亲自出去迎了。这次大约来了近百人,这可以说是几乎云集了整个南国的所有大内高手。

    胡经理把人安顿完毕后,代知府宣了大赛注意事项。正式比赛兹定于今日下午两点,第一天先决出五十人,第二天再决出二十人,最后一天便精彩了,这二十个人里将会产生最后的第一名,比赛虽未开始,但厮杀激烈程度可以想见。株华带了玲珑也来了六国饭店,简单解决了午饭之后,便在定好的房间歇下了。

    下午二时。所有比赛的人皆已准备完毕。第一天的赛题是对诗。由考官把出好的题目写于纸上发于众人,考官出上句,应答者对下句。看似很简单的题目,人群中已然发出了不屑的吁声。株华心中有自己的法子,她深知关键时刻不可大意,所以在拿到题目后,便一心一意的提笔应答了。两个时辰后,第一轮比赛便算是结束了。果不其然,先前那些对题目嗤之以鼻的人都落了榜,原因无他,要么对不上,要么答非所问,所以有五十人很轻松得便挂在了第一轮。

    对句是难不倒株华的,从小读过的所有诗书都如走马灯一般映在了脑子里。株华对待这次赛诗会格外认真,这天晚上早早便洗漱就了寝。翌日八点,第二轮比赛开始了。今天的题目是对对子,还是由考官出上联,应试者对下联。这对对子明显比续诗难多了,应试者不仅要有足够的储备量,而且随机应变也是很关键的。剩下的这五十人那可基本上都算是实力非常强的。这边比赛进行的如火如荼,玲珑在房内焦急的坐立不安。比赛场馆非参赛人等不得入内,可里面情况尚不清晰,不得不叫人忧心。玲珑倒不是担心自家小姐的实力,而是怕她遭人暗算。

    听说早些年某一届赛诗会有一位高手就因实力非凡而遭人妒忌,结果叫人往茶水里投了毒,可怜年纪轻轻就这样没了,实在叫人惋惜。玲珑就怕旧事重演,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偷偷溜到场馆内,只要是有什么不测,她就立刻冲进去。她这样想着,溜出了房间,来到了大堂。比赛设在了六国厅,厅外有保镖把守,所以不可能正大光明从正门进去。玲珑这会正想着法子混进去,突听得身后一片嘈杂之声,她疑惑回头,可把她惊住了三秒:霍北辰居然出现在这!

    她真的愣住了,不,准确地说是懵了。小姐不是说霍少爷跟随霍大人去北国历练归期不定么?想来也要好长时间才能回来的吧,这才不到三月,怎么就……?莫非是那边出了什么岔子?玲珑上前,“见过霍家少爷,少爷不是去了北国吗,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今日又恰巧来到这六国饭店呢?”细看霍北辰其实是有变化的。不仅人比从前更高大了,就连身上那股子气场都不一样了,说不上来,但颇有霍守翊的风范,玲珑这样想着。

    “适才昨日午后乘船抵达燕城,我在北国这么些天,可是一直惦着妹妹的,那边事情一办完,就披星戴月赶回来。昨日午饭毕亲去了府上一趟,从赵管家口中得知妹妹原是来了赛诗会,如此也好,我就在这歇下,等明日一结束,我便给她个惊喜!”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那霍北辰到底也算个有地位的小少爷,这胡经理此时又屁颠儿地跑来献殷勤,把咱们少爷安排到了天字一号馆,要知道这可是六国饭店里顶好的房间了。

    下午四时许,一天的激烈对逐终于结束了,不出意外又刷下去三十人。剩下的最后二十人可真的是高手中的高手了,一天的比试下来,大家脸上都出现了倦色,也许是比赛的缘故,又可能是水土不服,总之所有人一离开会场便都纷纷直奔各自房间休息去了,胡经理贴心的吩咐服务生将饭菜送去每人房内,还亲自去轮番慰问。谁都看得出来胡经理心里的小算盘打的咣咣响,他还笑嘻嘻的凑上去,当真是豁出了这张老脸。株华难得深思倦怠一回,玲珑飞快迎上去,把小姐扶回房内,又端了绿豆百合粥和什锦锅子,不过没有提霍北辰回来一事。

    明日便是大会最后一轮,至关重要,其实此番第一会声名大噪,不过株华不在意这个,她只想让阿爹和阿娘开心,顺便打发一下无聊的时间。她心里莫名紧张起来,不晓得北辰哥哥回来后知道她如果得了第一,会不会开心,会不会为她感到骄傲。想着想着,便进入梦中,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的北辰哥哥此时也正在想着她,眼里丝丝星点,恰如燕城上方那颗最明亮的星。

    第三日清晨,株华早早起了床,玲珑这丫头昨晚就一直念叨要把她家小姐打扮的艳压全场,一袭青衣,头戴珠钗,唇上一点红,远山黛眉加持,这哪里是一个尚未及笄的孩子,分明是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才是呵!株华可臊死了,她本就不爱出风头,被玲珑这么一捯饬,想让人不注意都难。她为难的慢慢悠悠去了会场,这会剩下的人也基本来齐了。这最后一轮啊,题目是自己作诗,这倒新鲜了,说难也难,考官并没有给出主题,只让随意发挥,最后再由现场的五位分考官评出高低。

    这作诗是要现场作并且吟出来的。株华心里正为难作甚么样的诗或者词,那边已经有人开始吟咏了,“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望断行云无觅处,梦回明月生南浦。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株华心下一惊,这人刚刚吟诵的分明是司马槱的《黄金缕》,他胆子真大,不怕考官判他出局么!

    有了这第一人的开头,其他人按顺序也先后接了下去,不过株华听来听去,这些人说的不是古人的诗词,便是自己开始胡诌的几句,她自己都臊的慌了,本以为这些人是何等厉害的角儿,没想到净是些投机取巧的主儿,当真是……

    株华这样想着,她本来站在角落里,这样一来当她是最后一个说的了。她绾了绾额前碎发,轻声捻来,“清风吹柳梦牵绊,重温旧地人不在。千回百转化沧海,红尘滚滚路漫漫。若水长天今何在,一剪情丝一剪债。落花逐影两世隔,空赋红尘叹沧海。”这首诗本是她提前作好,画于扇面上,打算赠予霍北辰的。情根深种,她不自觉念了出来。她承认她走神了,因为日后每每想起此诗,她仿佛都回到那年她和霍北辰在海棠坞下的美好时光。

    她眼角一滴泪,惊动满燕城。

    南国一年四季似乎都是一样的,不冷不热。1975年,株华满十岁。前不久的赛诗会,她表现一鸣惊人,毫无意外得夺下了赛诗会的头筹。主家和几位判官还亲自来见了她,并送出了一本纳兰性德真集。株华满心欢喜,她对于这些文史典藏向来都是没有抵抗力的。如今有真迹在手,足够她吃上一段时间了。

    霍北辰佯装没有出现过六国饭店,于是在株华最后一轮比赛结束后便回了霍府。他心里可是满满的骄傲啊,他心爱的姑娘如此争气,如此优秀。事实上株华本来就足够优异,这也是她小小年纪走到哪里都会被格外注意的缘故。他想着株华一战成名,或许接下来便会有一些大大小小的饭局甚么的。虽然谢伯父不一定都会出席,但借着这种机会多一些和株华见面的机会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想要制造一些“小惊喜”,于是憋着一连近一个星期愣是不去找株华。这人倒也真沉得住气。

    赛诗会眼见也过去一些时日了,然而株华心里心心念念的还是她拜师一事。不知梅柏漪何时回来,她又不安起来,披了一件雪狐皮披风便风风火火地出去了。三宝戏园照常营业,傅先生在三楼说地如火如荼,楼下戏班子演着《懒画眉》,一切如故,看起来和两个多月前她第一次来时并没有分别。梅前辈还是没有回来么?株华心里说不酸是假的,可她铁了心,又不愿放弃,索性在戏园子里搬了张小板凳,安安静静地坐下同那些观众一起听起了戏。

    “最辽人春色是今天,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是睡荼蘼抓住裙钗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旧梦重回,残红满地,杜丽娘心中所感所叹仿佛被娓娓道来,伤感弥漫牡丹亭,今宵有酒今朝醉,杜丽娘向株华缓缓走来,檀口轻启,像要说些什么,只听得一声微微轻叹,株华不曾听清杜娘子说甚么,便大梦惊醒。原是自己听戏太深了么,为什么有一瞬间自己好像和杜小姐重合了一般……

    太阳归了西,天上飘起了雪花。这应该算是今年南国入冬来的第一场雪,倒不算大,但勉强可以赏赏雪了。株华想着起身回去了,于是在白茫茫中,你便能看到一个玲珑优雅的小人儿,一步一步走出了自己的一生。红藕香残玉簟秋。梅柏漪站在戏园最高的角楼上,望着这个倔强的小人。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梅柏漪嘴角轻翘,或许自己很快便会再有一个徒弟了。

    时间总是过得这样飞快,悄无声息地从人眼皮子底下溜走。不知是株华来戏园的第多少天了,这一次她的心格外的慌,右眼皮从饭后一直地跳。起先担心这是妖兆,株华还特地在来之前拜了拜佛像。三宝今天也一反常态,不是冷清,而是观众爆满。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株华疑心,却也随着人流往前走了。“听说今天昆山派的梅柏漪大师会带爱徒演出《桃花扇》,千载难逢啊,那梅大师哪里是这么轻易的就能让咱们见一回的呢,我说哥几个快点,赶紧儿地抢个前排,别让别人占了好位子去!”

    株华后知后觉,她最想见到的人来了!

    一桌六人,瓜子花生备全了,从楼下到楼上全坐满了人,这些几乎都是特意来听梅柏漪的演出的。珠帘轻启,鼓点响起,梅柏漪从幕后缓缓走出来,茱扇轻扣,水袖曼舞。

    楼台花颤,帘栊风抖。倚着雄姿英秀,春情无限。金钗肯与梳头,闲花添艳,野草生香。消得夫人做……

    台下观众听得已然如痴如醉,株华最甚。她虽从没有见过梅柏漪,但今日台上惊鸿一瞥却已是毕生难忘。演出毕,等到观众渐渐散去,株华心下偷偷跑到后台,兴许今天她便能心愿达成,拜了师了。这样想着,正巧四下无人,她一低身,旋进了大帘子幕后,此时后台没人,这个点儿大概所有人都去用餐了吧,三宝的主家和梅柏漪是多年老友,如今好不容易会一次面,自然该叙叙旧。株华就在这里等,而且,她还不肯找个地儿坐着,就这么毕恭毕敬地站着等,倔驴一头。

    约莫一盏茶功夫,就在株华快要昏睡过去的时候,门边传来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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