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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旧曾谙
第 5 章 谢家有女初长成 养在深闺人未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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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酒黄昏后,天色近却无。梅柏漪从演出台回来后还未来得及换下行头,直接来了后台。方才在台上演出的时候,她分明看到了坐在台下一脸痴醉的株华。她记着戏班子的一个小花旦跟她提起过,数月前有个小姑娘想拜自己为师。因着她虔诚的很,又打下了决心,所以令梅柏漪印象深刻。

    她自己便是昆山人氏,师承梅派大师,故虽从小不在燕城附近居住,但好歹也是维扬人。谢家的家族势力在整个维扬都是有迹可循的,所以她知道谢氏一族并不稀奇。当那个小生来告诉她那个小丫头姓谢时,她心里便已经猜的八九不离十了。方才在台上时,她也有注意到,这小丫头果真气质不同于常人。

    说起来这算是二人第一次正式见面,梅柏漪似乎对小株华颇有眼缘,她料定株华一定会等她,或者在她离开时从哪个缝里蹦出来求着拜师父。她还是决定自己来寻一寻这个有灵气的小孩儿。

    “既是来等人的,为何不坐下等呢?”

    梅柏漪一语惊醒了昏昏欲睡的株华,她小心翼翼抬起头来,梅柏漪年纪大约是四十上下罢,与株华母亲相仿。她保养的极好,丝毫看不出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也可能是自身的气质使然,总之,株华觉得能唱得好戏的人都美的不可方物。四目相接的一霎,株华终于鼓起了满身勇气。

    “早就耳闻前辈歌喉绝世无双,为人更是坦坦荡荡,前辈一生只收两位徒弟,小女,小女真心想跟您学昆戏,请前辈三思,收下我罢!”株华说得极为真诚。画梁上打下来的灯光影在株华脸上,在长长轻颤的睫毛下汇聚了一片阴影。原先是就算株华不说,梅柏漪觉着自己与这孩子很有眼缘,便已经动了要收她为徒的心思了,今天一瞧,自己果真没有看错人。株华诚实又乖巧,与寻常大户人家府上的千金确是不同,加上年纪小,天资聪慧,完全是一块可塑造的璞玉,未来前途必定无可限量。

    就在株华刚说完的空,梅柏漪便作出了决定。在株华不可置信又激动的时候,她久违的听到了于自己而言最美的两个字。梅柏漪就这样轻易收下她倒是株华没有想过的。她想着自己豁出去脸子,死命多去三宝蹲几次点儿,兴许梅柏漪耐不住就同意了,现在不过是二人一面之缘,不想却中了奖,导致株华一连几天都沉浸在一个叫梦的东西里。

    拜师成功之后的第五天。一个雨天。

    下水道井盖儿呼噜呼噜地往外冒着水,四处弥漫着雨水混着泥的腥味。三宝又开始人来人往的了,不过今天似乎没有看到傅先生拍着醒堂木和御子讲三侠五义。戏园里明显人少了。株华没有太关注这个,想来也不是甚么稀奇事,兴许傅先生身体抱恙了呢。梅柏漪昨日书信一封到府上说今天会正式开始教她学习,株华兴奋之余也不敢耽搁,一早叫了黄包车就赶去了。

    没有任何粉黛的加持,纵然一身素衣,及腰长发飘飘,也难挡风华。株华进了戏园,直奔后台,那里有一个小院子,旁边还摆满了武旦所用的刀枪道具。所有戏班里的学生都在这里练习,偶尔也能看见一两个唱诗班的匆匆来过。

    院子里并没有梅柏漪的身影,不过徒弟等师父是天经地义的。约莫半盏茶功夫,梅柏漪来了。

    “小徒见过师父。今日是徒儿入门第一天,徒儿誓要跟您学得真传,若是能将昆山派发扬壮大,那便是徒儿天大荣幸了。”梅柏漪笑得慈祥又宠溺,轻抚了抚株华乌黑头发,“株儿天赋异禀,数月前我虽远在营州,但是也听说了你夺得维扬赛诗会的头筹,当真是燕城奇女子,再加上这张倾城的脸,为师看你配的上这“南国第一美人儿”的称号。你须得静心,把咱们昆山一派壮大起来。”

    株华记住了。一记便是一生。

    昆戏的入门便是唱腔,这也是最难掌握的,克服了这一关,才可以算得上是真正入门了,有灵气了。从那之后,株华便像其他姐妹和小生们一样,不,她甚至更要刻苦,每天要比别人多练至少几个钟头。株华肯吃苦,这在诸多名门名媛里算得上是独树一帜。她吊嗓子,练声段,练水袖,练耍扇。姐姐们都说她是最认真的,梅柏漪非常欣慰。

    “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人与歌格外应景,株华婉转旖旎的身段加上戏词里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当真是美人冬景图,就算是四大美人还活在现代,恐怕也未必胜得过眼前这位了。

    株华用了两年将唱腔把握的行云流水,如今她的水准已是戏班里最好的了。真好,将近千日的日夜练习终于得到了回报,梅柏漪心里说不出的欣慰与心疼。天知道株华这两年有多么努力!玲珑一早就知道株华扎根在三宝,亲眼看着株华每日早出晚归,人整整纤细成了柳条,心里又急又疼,自己又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做些滋补身体的膳食每日亲送了过去。桂圆羹,冰糖枇杷叶,东阿阿胶炖燕窝,枣泥山药糕……这些既补身体又是株华爱吃的,所以玲珑天天变着法给她做了,我姑妈还调侃她,说再过一段时间玲珑这手艺就快要超过她了。

    我姑妈就是这样幽默,惯会打趣别人的。在戏园里这几年,日子过的倒也平淡,每日除了练习便再没有别的什么了。一开始株华还在谢府和三宝之间两点一线,后来随着每日练习力度加大,为了节省在路上的时间,她干脆直接住在了戏园。虽说条件是比不了府里,但是株华却乐在其中。她一得空便跑去三楼听傅先生专场,而三宝大约也从一年前开始入驻了两位说相声的先生,株华有时也听他们的。戏园里似乎是越来越热闹了。直到那日午后——

    他模样长得真好看。株华印象里是并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但是他身上那股子气质却足够吸引人。株华有个大胆的猜测。梅柏漪曾说过一生只收两个徒弟,除她之外,听闻还有一个已经跟了梅柏漪十几年的大徒弟,但是却极少在公共现身。如果眼前这人便是传言中的“他”,按辈分来讲,株华应当叫他一声大师兄的。

    “怎也不见其他人?这里午时就你自己?我找师父有事。”株华只有十二岁。这人好生大的气场,只字片语便把株华唬住了。他睨了一眼比他低了两个多头的株华,不再追问些甚么,径自去了内院。他应该是走了吧?株华额上已然是满头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哎师妹站在这里做什么?现下午时,大家都去用午饭了,怎么你还在这里练习么?还是你在等谁?”说话的这个便是原先给梅柏漪推荐株华的那个白面小花旦,她只比株华大三岁,名叫段良人。株华来后,这段良人待她极好,株华与她也是情同姐妹。

    “段姐姐,方才来了一个男人,我不认得他,只见他好大气场,便是说话也冷冰冰的,模样到不错,就是拉了一张冰山脸,叫人轻易不敢接近。”

    “你见到他了?就——刚才?!”段良人一脸不可置信,眼睛瞪得老大。

    “是啊,就方才嘛,你们都不在,院里就我自己,你不知道,他一……”

    株华的讲话被强行打断了。“我的天呐,大师兄回来了啊!我我我不跟你说了啊,我突然肚子疼,我去方便一下。”段良人说罢一溜烟跑路了,留下株华一人在风中凌乱着。这边搞不清状况的株华好奇心作祟,心头一动,偷偷跑去听了墙角。尽管这的确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

    内堂。梨春殿。梅柏漪居然也在,还有那个冰山男。“恩师,学生比预期回来晚了近一星期,因维河上近期时发翻船事故,学生为安全起见,弃走水路,改为陆路。如此一来便耽搁了行程。幸而学生不辱使命,这次您交代的事已经全部办妥,黄老板那边也应下了。今日清早返还燕城,特来向恩师先行禀报。”

    “毅儿辛苦了。果然你的办事效率是最让为师放心的。对了,你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为师又得一徒,你得叫她师妹,等着我把她叫来,你们也该见见。”株华蹲在墙角,恍惚听到师父好像在叫她,囫囵揉了揉发麻的双腿,贴近门缝,想要听得更清。

    “恩师口中的师妹,是不是一个年纪大约只有十几岁的小毛孩儿啊?我来找您之前在内院已经先行见过她了。看起来似乎很是纯真,不知道是否是因年纪尚小的缘故。我这两年不常来戏院,但是也曾听良人师妹提起过,看起来大约是一个很刻苦的小孩儿,要不然良人也不能总跟我提起她。”冰山男人说罢,眼角似瞥非瞥地往门那边瞅。株华在门外莫名打了个冷颤。这个男人,真让人捉摸不透,怎么方才没有瞧出来他居然还是个毒舌呢!

    梅柏漪听罢不禁笑出声来。要说小孩儿么,也的确算小孩儿,毕竟只有十二岁。可是这话从这冰山男口里说出来煞是怪异。株华正暗搓搓想着今后该如何与这位师兄相处————雪花在门外冷不丁叫了一声,株华没忍住叫了出来。雪花是梅柏漪豢养的一只猫,通体雪白,浑圆浑圆的,甚是可爱。

    “呵,原来门外有小贼啊,怪不得雪花会叫,还不快出来!”冰山男嘴角隐隐上扬,梅柏漪也是笑而不语。株华一副被抓了包的样子,讪讪地走了进来,“师,师父,我……我刚好路过……”

    “看你人小小的,不想谎话说起来倒是溜的紧,还敢在门外偷听,小贼,还不快报上名来。”讲真的株华心里有一点点服气,这个冰块是存心想来斗嘴的罢,真是过分极了!株华算是被惹火了,要打嘴仗么,没在怕的!

    “这位大哥,我没记错的话,我们之前并不曾见过,今天说来是我们见的第一面,不知我何处得罪,这位大哥要对我唇剑相对,看你模样斯文,没想到是个只会对姑娘家含沙射影的伪君子!今天正好师父也在,当着师父的面,让师父好好评评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株华临危不乱,因为方才说话急了,额前一缕碎发垂下,小脸儿也红扑扑的。冰山一时恍惚了。他一定是忘吃药了:居然有一种想为她撩起碎发绾于耳后的冲动!

    定了定神儿,冰山男似是终于没憋住,哈哈大笑了起来,“看来这是一只小野猫,并不是甚么温顺的‘鸟儿’,想来是师父平日里太过于放纵你,好伶俐的一张小嘴。恩师啊,我这师妹可还真是‘好’的紧呐,我这个师兄很满意,哈哈哈哈……”冰山像被点了笑穴,株华到一脸懵比,这个人不仅毒舌还是个奇葩!

    “咳咳,好了好了,我看你们俩个这样斗下去便是到天黑也不肯罢休,这件事呢作罢,毅儿,你是师兄,日后还是要多让让你师妹,她才多大,你便不要再打趣她了。两个人握手言和罢,今儿算是聚齐了,也该正式相认了。”

    “唉,师父果真是宠你多于我了,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叫萧承毅,十九岁汴城人,跟着师父已是十年有余。今天我本无意冒犯,若是惹你生气了,我现在跟你道歉。以后我们可就是一家人了,来日方长,不妨不妨,师妹。”萧承毅说罢,上前一步作揖,佯装抬头,眼底尽是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温柔与细腻,恰是他一生都不能摆脱的咒语。

    株华也不是小心尖的,既然话都说开了,便也收了利爪,“谢氏株华,小字音音,久仰大师兄之名,如雷贯耳,今日有幸得见,我言语也有不得体之处,如此我们便扯平了,日后须得多多相见,我们便和平相处,师兄。”株华嘴上这么说,可心底还是有一点不服,小姑娘倒惯会记仇的。她眨着两只鹿眼,眸子波光粼粼,有点点星辰闪烁。

    冬去春来,秋转夏藏。燕城又迎来了新一轮盛夏。其实南国的夏季虽并不比北国那么酷热,让人汗流浃背忍不住骂娘,但是也没有好到哪里去。1977年的夏季,热的离谱。出了家门,马上觉出火烧一般,树木削瘦地立在路旁,枝儿上连只鸟都没有,兴许人家都不愿意在这拉屎了。正午头里太阳正是最毒的时候,只有远处山头上几只麻雀扯着长声悲叫。

    这几年在三宝,株华真是把全部心力都放在了昆戏的学习上。霍北辰似乎很久没有出现过了。株华现在的实力已然是众人之上了,她每天保持了极好的作息。最近一年呢,也开始跟着萧承毅和段良人开始了二人搭档的习作。昆戏和相声有几分相似,相声一般是二人搭档,一个主一个辅,也就是逗哏和捧哏。昆戏里也需要这样的配合。搭档是由自己挑选的,株华自然而然选了段良人,这是女伴,至于男伴,只有是萧承毅这个师兄了。

    话说萧承毅自打去年回来后倒是一直待在了三宝,极少一去数天不见人影。刚开始两人多少有点拘谨,有点互怼,可这朝夕相处日子长了,便也渐渐摸清了对方的脾气秉性,越发地默契起来。是的,这里可以用默契来形容。后来段良人还调侃二人,若不是门规拘着,她真想来个乱点鸳鸯谱。玩笑归玩笑,株华也快到了及笄的年纪了。一转眼,四年过去了,株华越发美艳动人了,每每去逛街,或游玩,总是人群里最耀眼的那一个。

    老天,你到底能生出多少清灵脱俗的女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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