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邙山城很大，大量建筑在这群山之中鳞次栉比，只要是来过这里的人都会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但卢氏人丁稀少，山城中住着的大多是最为核心的家臣，部曲和亲眷。

    卢佾对这座山城非常熟悉，他从小到大最喜欢做的便是站在上清宫的台阶上远眺洛阳城。

    父亲在上清宫同老祖宗说话，卢佾不止一次听老祖宗说过，这翠云峰乃是当年老子的炼丹之地，是天地之间的福地，也是道源祖庭。

    不过他并不明白为何老祖宗要遁入道门成为道士，有他在卢氏一定比现在更有威望，听说每年都有不计其数的道门徒子徒孙前来翠云峰的上清宫请见老祖，听他讲道。

    父亲说他从老祖那里受益良多，所以时常去往上清宫，只不过老祖宗现在闭关的时候比出关要多，谁也不知他活了多少岁，甚至连父亲都说他在儿时便见过老祖宗，他仿佛一直都在上清宫。

    “道玄”既是老祖宗的名字，也是老祖宗的道号，卢道玄三个字一出，别说是整个华朝，就连南朝之人也是如雷贯耳，天下就没有不知晓这个活神仙大名的，而对于卢佾来说老祖宗就是那个疼爱他多年的慈祥老者，只要自己去了，他总会如孩童一般偷偷塞给自己一根麦芽饴糖，或是一个极为甜蜜的果子。

    只要回家，老祖宗那里是必去的所在，而今日正好父亲也在，卢佾不由得便加快了脚步。

    山上树木森森，苍翠如云，因此得名翠云峰，也因这里是邙山之巅，地势高峻，所以一般想要上来可不容易，但对于他来说这里却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树上垂下的蜘蛛？一手指弹飞！路边窸窸窣窣的晃动？一脚过去踹飞其中媾和的兔子，还有树杈上蹲着的猴子？一个眼神它便逃命似得跑掉，他卢佾可是山中的大王！眼下的他与谢灵均一起在黎山被追杀时完全不同，哪有一点惶恐贵公子的模样？甚至敢踩着悬空的崖壁抄近道上山，若是被那谢家子瞧见了一定会被吓到吧？想到那小子，他便不由得嘴角上扬。

    上清宫很大，但卢佾还是喜欢翠云洞，冬暖夏凉待着便舒坦，但父亲和老祖宗在宫中等着自己那就不敢耽搁绕远，只能快快前行，老君殿的规格极高，说是隋炀帝当年修建，上清宫也因这座九脊老君殿而由观改宫，虽只是一字之差，但地位却不可同日而语。

    进入老君殿前，卢佾不由得整了整身上的衣衫，又将头上的束带扎紧冲着边上的脸不红心不跳的殷伯舆道：“看出什么不妥吧？”

    “看不出，少主向来妥帖的很！”

    “你要是敢把我从钻风道上山的事说出来，我就揍你！”竖起白哲的拳头在殷伯舆面前晃了晃，在瞧见对方连连点头后他这才满意的进殿。

    “孩儿拜见老祖宗，父亲大人！”

    瞧见殿中一个盘膝而坐和正坐的两个身影，卢佾这位卢氏少主毫不犹豫的大礼参拜，甚至还给鹤发童颜的老人磕了个头。

    “你这猢狲，说了多少次不要这般拜我，拜由心，为卑，为尊，为敬，老夫不需你的尊、敬，更不许你位卑，再拜便是讨打！”

    鹤发童颜的老人虽是在斥责，但满脸的笑容配合眉毛的抖动却如同一朵花，随手便推过一个蒲团让卢佾坐下后便盯着他的脸看，看的他都不好意思了才缓缓道：“嗯，看来那谢家子人不坏，与你到也亲近。”

    张口便提到了谢灵均，这让卢佾心中一突，立刻低头小声道：“老祖宗又是这般，看人先看脸，观人先观眼！”

    “怎么老祖宗看看你都不成？自从你去了南阳便愈发没有规矩了！”

    身穿道袍的中年男子皱眉训斥，就算穿着道袍也看不见半点儒雅之气，倒是透着战场上的杀伐之气，声音中带着金刚石般的质地，让人生畏。

    “卢战，说你几次了？有头疾便不要轻易动怒，一点小事何苦来哉？再说，与你我面前还要什么规矩，这娃娃是我看着长大的，规矩越多反倒是对他不利。”

    “卢战受教！”

    虽贵为卢氏家主，但在卢道玄面前却依旧如同小孩，恭敬的弯腰施礼，一丝不苟，也让边上的卢佾憋着笑意，父亲吃瘪的时候可不多，其实他是不怕父亲的，四下无人时父亲对自己极好，也宠溺的很，只是在老祖宗或是外人面前他便总是装作严厉的样子。

    “乾卦？”

    瞧见地上的龟壳和兽骨，卢佾好奇的看去，谁知卢道玄却一挥长袖将卦象遮住，但却难不倒卢佾，他向来过目不忘略显得意道：“老祖宗我看见了，乾卦，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卢道玄摇了摇头：“自是天数，遮挡不住又如何？这是那谢家子的卦象，乾者，刚强勇毅，至大至正也，此人有君子之基，本心不会坏到哪去，“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但此子与天行健无关，自强不息倒是显而易见。”

    “老祖宗怎么知道？”

    “爻辞上便是如此，我怎就不知？”

    看着一老一少的对答，卢战抓了抓头皮，他很想让老祖宗把话说清楚些，直白到自己也能听懂：“老祖宗，您就直说吧！这小子到底对卢氏有益还是无益？”

    “哼！”卢道玄瞪了他一眼才道：“你连佾儿都不如，且在边上听着吧！俗人！”说完便将地上的光滑兽骨捡起，转头看向卢佾道：“此子恐怕与寻常世家子皆是不同吧？”

    “老祖宗怎么知道？！”卢佾好奇的看向卢道玄，随即便一拍脑门：“定然是来自南阳的消息，他与寻常世家子完全不一样，佾儿也不知他在何处不同，或是才学惊人，或是通晓百工，亦或是……说不出来。”

    一提到谢灵均，卢佾便不由自主的抓了抓头，他确实说不出那里不同，但就是不一样！

    谁知卢道玄却微微一笑：“这就是最大的不同，看得见，摸得着，却又觉云遮雾罩，与老夫第一卦极为相契，火泽睽卦，矛盾多变，火乃阳，泽乃阴，阴阳虽能相济，但也能相生相灭，此子甚至都不该出现在这世间却生于南阳，怪哉，怪哉。”

    “可是与其死而复生之事有关？”

    “死而复生？！滑天下之大稽也！佾儿，老祖宗修道近一甲子悟出一个道理，这世上的人死了便是死了，绝无死而复生之说，有的只是人之假死后又复生之事。嗯？莫不是那小子也是如此？”

    卢佾微微点头，摸着下巴道：“听南阳谢家二房的管事说，谢灵均这小子是阳亢之疾，死前状若木人，神志不清，明台受阻，死而复生过后却变的天资聪慧，异于常人……”

    “这么说来此子是在鬼门关上绕了一圈又回来了？”

    看了一眼边上皱眉的父亲，卢佾最终还是没忍住，小声在卢道玄耳边低声讲述谢灵均描述出的那个世界，那个让他觉得是神仙所居的世界……

    接着便见卢道玄和他当初一样目瞪口呆，眼神中满是迷茫的开口道：“庄周晓梦，此子莫不是真的机缘巧合之下去过仙界？”

    “老祖宗，哪来什么仙界，历代帝王为了长生之术，皆派人寻过，可历代帝王今日何在？世家门阀之中也有不少搜寻所谓的长生之法，后来可见，不过是养生之术而已，甚至还有厌胜之术，荒唐的很！”

    卢战在边上忍不住开口反驳，倒是卢道玄没有说话，摸着下巴上的白胡看向卢佾：“此子之言不可尽信，亦不可不信，便是让你来编故事，能编出这般神奇之事？就算老夫对仙界的想象也不过是高于九天，珍玩各异，仙草名卉遍地而已，可他描述出的东西若非亲眼所见，万万不能如此真实！说不得真的在将死之时神游他界也说不定，这便与第一卦的卦象对上了。”

    卢战目瞪口呆，而卢佾却又迟疑道：“那咱们卢氏还能信任他吗？”

    “当然能！”

    卢道玄想也不想的便道：“此子身藏秘法，又见识广博，谋断胜人，抛开那些玄之又玄之事，就冲这些也该好生拉拢，嗯，若是把卢姬或是卢娣嫁给他也不是不可……哈哈……老夫玩笑之语，看给你慌的！”

    “老祖宗说的什么，佾儿不明白！”

    卢道玄轻轻一笑：“真的不明白？那便不明白吧！人嘛！难得糊涂嘞……去寻药童去，此次回来也该给你填药了，脖子上的喉结最为难弄，既不能破相又要肌肤一体，唯一的麻烦便是要时常修补，诶！我卢氏列祖列宗到底有何错处，竟让子孙受这罪孽！”

    见他这么说，边上的卢战就差把头埋进裤裆，而卢佾却笑道：“老祖宗，这又有何妨？能同那些世家子较量，佾儿求之不得呢！”

    “去休，去休！”

    卢道玄挥了挥手，但又在卢佾离开前又道：“若有机会便把那谢家子领回来，老夫好奇的紧，非要同他谈天说地一番，看看他是否真如你所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世间之物就没有他不知道的！哼，小小竖子也敢夸下海口，若欺辱于你，也不需客气，让殷小子揍他！哦，你也能揍得了他，此子就不是个擅长拳脚的。”

    卢佾跑得飞快，父亲没有听出，但老祖宗却已发现了什么，还是快些离开的好，这个老祖宗越来越老不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