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苔满地初晴后，绿树无人昼梦余。

    失眠了一夜的狄琳，隔着层假面都看得出她眼底的乌青，可她仍旧起了个大早跟着呼延和去赴康王的劳什子臭豆腐宴。

    席上就康王与呼延和俩人，狄琳杵在一旁干瞪眼。不过任那些臭豆腐做得再锦团花簇、花样繁多，在狄琳眼里也还是屎上雕花，能看不能吃。她本就因宿醉嘴里发苦，再空腹被滂臭的黑豆腐一激，腹中酸水澎湃，百般克制才没当场呕出来，忙借着尿遁逃离毒气室。

    凭着记忆，顺着九曲十八弯的回廊，狄琳摸进了方瑶镜的小院，便瞧见屋前地面上摆着一份还散着热气的饭食。

    “方小姐，您多少吃点东西吧！”

    狄琳边说，边揪了只水晶虾饺扔进嘴里。

    “我不是说了放在门口就……”

    屋内的声音一顿，紧闭的房门突然开了道缝，随即伸出一条纤长胳膊，将狄琳捉了进去。

    大概聪明人是不需要“你没死？”“你近来过得可好？”“你怎么变成这幅样子？”这类俗套寒暄作为开场，方瑶镜良久不语，只是望着狄琳红了眼眶。

    狄琳有些手足无措，想到她昨日的失态，总觉得她随时要给自己一耳光泄泄不知所起的愤。

    对方的确抬了抬手，却是紧紧抱住狄琳。

    “救我……狄霸斧，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怀里的女子失去了平素的端庄平静，颤抖的声音透出无限的恐慌，也把狄琳吓了一跳。

    “康王发现你恢复记忆了？还是你冒名顶替方家小姐的事被发现了？”

    方瑶镜轻轻摇了摇头。

    想破脑袋，狄琳只想出了另一种可能：“那是……大婚前发现自己心有所属，想逃婚？”

    方瑶镜还是摇了摇头，甚至嗤笑了一声，从狄琳的怀里退了出来。

    “男女之情怎会困住我？”反手抹去了脸颊上的泪痕，方瑶镜又像没事人一样，拉着狄琳入座，“说起来是几天前，我见到了小王爷的母妃，也就是康王妃……”

    把托盘里的餐食往自己跟前一挪，狄琳准备聆听一段裹脚布式的婆媳大战吐槽。

    “康王妃婉顺温蔼，雍容华贵。她受康王几十年如一日的独宠，既无旁的侍妾争宠夺嫡，亦不必操心后宫财政，诞下一儿两女后，每天只需关照儿女、种花弄草试新衣，用小王爷的话说，他母妃过着全天下女人都羡慕的幸福日子。”

    本以为会听到什么宅斗文学，不料竟是狄琳无比熟悉的娇妻甜宠文。按理说这的确是大部分古言世界中女子的最高理想，可狄琳却没能在方瑶镜脸上找到半点向往，反而写满了恐惧。

    “可康王妃却私下告诉我，她在嫁做人妇之前是武将之女，是不让须眉横枪跃马喝退三军的巾帼英雄。”

    这故事走向让狄琳也有点摸不着头脑，喝了两口燕窝粥，尝试着分析方瑶镜难以言说的困惑。

    “你是觉得加在女人身上的宠爱，大多是糖衣炮弹？用华冠丽服卸下她的盔甲与武器，用蔻丹染甲叫她手不能提，用缠足裹脚令她足不出户，女人却常常浑然不察，听之任之，直到她被打磨成一个人人称赞的贤妻良母，到时她还会把这种抽筋断骨的剧痛视作幸福？”

    “还是你懂我……可有解法？”

    “当下没有，这种结构性问题到21世纪都没搞明白呢。”

    似乎料到了这个答案，方瑶镜苦笑了一声，眼中再度变得通红：“所以我才说，为什么要让我在这时候想起你……让我在即将成为王妃，成为我追求了一辈子人上人的时候，想起

    你那些点醒我的离经叛道的话。我能摆脱贱籍，摆脱贫困，却摆脱不了女子的身份，摆脱不了不论贵贱都要被钉死在那个框架里的命运。”

    口中的食物突然生刺般狠狠划伤狄琳的喉咙，叫她发不出一个音节，脸上也烧得滚烫，几乎要把假胡子点着。

    她这才明白方瑶镜昨日那句话的真实含义，这才想起自己那些仗着31世纪男女平权的优越感，对方瑶镜输出太多不合时宜的混账话。她叫醒了睡死在要倒塌的黑屋子里的方瑶镜，却没想过她压根逃不出去，只有自己以为拯救了落后世界的女性，而瞎开心。

    狄琳羞愧得无地自容，不知道自己无意中到底祸害了多少人。但还是不忘来时目的嘱咐方瑶镜对自己的真实身份保密，别让他人发现她已经恢复记忆，便匆匆回到宴席上。

    “说曹操，曹操到。”

    不等狄琳思索这个架空时代还有三国人物这一bug，老王爷便招手让狄琳入座，还命人添了双筷子。

    “不不不，我什么档次，岂能和二位同桌用餐？”

    视线扫到一桌子压根没动过的“佳肴”，狄琳慌忙双手摆成螺旋桨，每一根手指都在奋力地拒绝。

    “怎么不能？王爷刚说灾民转移安置一事，你功不可没，还想向你讨教讨教呢！”

    呼延和意味深长地对狄琳使了使眼色，狄琳眉心一跳，知道这二人是逮着她献计顺带试忠心了。

    还没从方瑶镜那儿缓过神来，转眼又要面临新一轮考验，狄琳的脑瓜子不由得嗡嗡作响。

    刚硬着头皮入座，老王爷便给狄琳夹了一筷子臭豆腐，话里有话地当着谜语人。

    “自打青寒山塌，毁田无数，至香居臭豆腐所需的特殊食材也断了来源，如今供不应求，只怕是吃一顿少一顿了。”

    艰难地拿起筷子，狄琳在老王爷夹来的臭豆腐上象征性地戳了戳。

    原来是青寒山塌了，先前所挖矿石的储备不够，无以为继。看来她之前的猜测没错，至香居若不是藏尸之所，那便是矿石临时存储与加工地。

    “王爷，这臭豆腐啊，其实各家有各家的做法！天大地大的，谁说非要固定那几样食材不可！”

    康王眼睛一亮：“先生可有妙方？”

    “有啊！像我老家那儿，还有人专门收集粪水沤臭汁，别看闻着奇臭，吃着一样香！还更入味！”

    秉着“有福同享，有屎同尝”的原则，狄琳成功令本就没什么胃口的二人铁青了脸色。

    在二人发火前，狄琳又故作神秘地夹起吸饱了汁水的炸臭豆腐，洋洋洒洒在雪白桌布上写下两行字，还煞有其事地在二人看过之后，泼洒酒水，销毁字迹。

    得了妙计的康王与呼延和，敬了狄琳一杯又一杯。觥筹交错，和乐融融，只是再无人拿起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