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万里无云，阳光笔直地照在人的头顶上，照得人浑身上下，感觉如同有成百上千支蚂蚁在爬。

    突厥人没有洗澡的习惯，临时搭建的行军帐篷里，也不具备洗澡的条件。所以，整整一个冬天，大多数狼骑都没有清洗过自己的身体。只有极少数出身高贵的伯克和梅录们，偶尔在宿营时，才能打发亲兵烧一盆热水，用缣布巾子沾着，帮自己擦拭一下隐私部位。

    倘若天气一直冷得滴水成冰，长时间不洗澡不换贴身衣物，还不会让人感觉太难受。即便偶尔局部刺痒，忍一忍，或者挠一挠也能过去。偏偏开春儿之后，天气迅速回暖，包裹在铠甲下的身体，就一天比一天痒得厉害。

    特别是在行军之时，汗水渗出皮肤，又被铠甲捂住无法快速蒸干。不多时，便在人身上“和”了泥。除了不停地散发出一股股刺鼻的酸臭气息之外，还令人的皮肤变得又痒又红。

    偏偏这种时候，人还不能解开铠甲来散热。俗话说，早春的风是无形的刀，未必有多冷，却很容易就将“邪气”送入人的骨头缝中。万一引起什么风寒入肺，患者一条命就去了大半条，除非出现奇迹，否则，基本上已经没有活着返回金微山下的可能。（注：风寒入肺，急性肺炎或者重感冒。）

    所以，尽管被自己和同伴们身上的臭味熏得直想打喷嚏，尽管皮肤痒得如同群蚂攒噬，正在阳光下行军的狼骑们，却只能咬紧牙关，苦苦忍受。实在忍不住了，则仰起头，冲着碧蓝如洗的天空，发出一串串凄厉的哀嚎，“啊――，啊啊——，痒死了，痒死了！老天爷，赐给我等一片云彩吧。”

    “这是什么鬼天气啊。才过了冬，就直接入夏了——”

    “该死，谁偷了老子的水袋。千万别让老子知道，否则，老子活剥了他！”

    “啊，啊，老天爷，行行好，送股凉风吧，求求你了——”

    鬼哭狼嚎般的声音不断从身后传来，令领军叶护毒逯的面孔，很快变得一片铁青。猛然扭过头，他用马鞭指着所有人，厉声怒喝，“闭嘴，都给老子闭嘴！否则，老子打断了他的胳膊和大腿，把他绑在马尾巴上给他止止刺痒！”

    哀嚎声戛然而止，所有狼骑们闭上嘴巴，侧开头，不敢与领军叶护毒逯的目光相接，以免成为此人的发泄目标。

    领军叶护毒逯最近气儿不顺，乃是所有狼骑都能清楚察觉到的事实。这当口，谁主动引起他的关注，绝对是老鼠给猫捋胡须——嫌自己命长！

    “一群狼心狗肺的贱骨头！“见众人噤若寒蝉，领军叶护毒逯心中的烦躁非但丝毫没有减轻，反而愈发憋得难受，“在大汗身边，你们怎么没胆子鬼叫？跟着老子出来，就一路上叫个没完？别以为老子奈何不了你们，惹急了老子，老子就立刻抽身返回金微山。从今往后，你们爱跟着谁跟着谁，死活都跟老子无关！”

    众狼骑闻听，立刻将头侧得更偏，谁也没胆子接他的话茬，以免引来无妄之灾。

    叶护毒逯之所以气儿不顺，是因为受到了车鼻可汗的故意打压。而车鼻可汗之所以故意打压毒逯叶护，又是因为叶护毒逯前一段时间，提议突厥大军放弃东征，迅速返回金微山下修整。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提议，实际上反应了大多数突厥狼骑的想法，并非叶护毒逯为了出风头，或者收买人心。但是，在车鼻可汗威望接连受损，泥步设羯盘陀又吃了败仗的情况下，作为掌握军权的三号人物，毒逯提出撤兵，就没法不让车鼻可汗怀疑他的居心。

    所以，在叶护毒逯提出撤军的建议之后，车鼻可汗先是安排他去追杀白袍唐将薛仁贵，让他接连出了几个大丑。然后，就联合大萨满邸兀，削减他的羽翼。虽然从那时起，突厥大军就以剿灭姜简的名义，掉头向西而行，变相撤往自己的老巢。但是，叶护毒逯却一步步被排挤出了决策核心之外，沦落到带领一支偏师，替大军开路并清理外围敌军的份上。

    当初挥师东进，几乎所有不肯接受车鼻可汗统治，甚至脚踏两只船的部落，都被狼骑屠戮一空。如今掉头回返，狼骑的外围，怎么可能存在太多成规模的敌军？

    唯一一支成规模的敌军，就是姜简所带领的瀚海群寇。偏偏这支敌军的实力，又超过了叶护毒逯和他身边的偏师。他非但不敢带着麾下狼骑扑过去清理，反而要派出斥候，小心地查探姜简的动向，以免跟对方距离太近，遭到后者的全力反扑。

    那样的话，很多狼骑都坚信，在领军叶护毒逯跟姜简拼得两败俱伤之前，车鼻可汗绝对不会带着主力赶到。而一旦毒逯将他自己的嫡系拼光，哪怕立下再大的功劳，车鼻可汗也会毫不犹豫地解除他的领军叶护职务，要么让他永远去做一个没有实权的长老，要么让他稀里糊涂死于来自背后的冷箭。

    狼群里只有一个王。当有年青的公狼变得越来越强壮，狼王最好的选择，就是趁着他还没鼓起勇气挑战自己之前，就咬断他的喉咙。

    这是狼群的生存法则，无关于道德，更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

    狼骑中的绝大多数人，即便知道领军叶护毒逯委屈，也无法替他在车鼻可汗面前申辩，更不会选择跟他生死与共。

    “不追了，让姓姜的再得意几天。所有人，转头向北，去呼热（温泉）部。”见众人仍旧老老实实挨骂，领军叶护毒逯心里头一涩，憋在嗓子眼处的气儿迅速散了。“去西北三十里那座山脚下呼热部，我记得，这个部落就是因为温泉得名。咱们现在赶过去，今晚就在部落里过夜。让其吐屯宝利格把整个温泉让出来，给你们轮流洗个干净！部落里的娘们，也随便你们拿去暖被窝！”

    “谢叶护！”萎靡不振的狼骑们，瞬间就全都恢复了精神。齐齐扯开嗓子，高声道谢。

    温暖的泉水，白嫩嫩的女人，冒着油脂的烤羊，想想就让人心里头发烫。关键是，瀚海唐军的位置在西南方，跟大伙要去的方向截然相反！

    至于车鼻可汗的怒火，自然有叶护毒逯去顶着。无论如何，也烧不到大伙儿的头上。大伙儿又何必考虑那么多？